45

回到我在卡文葛大樓六樓的窩裏,我開始玩每日例行的“雙殺”(1),對付早晨送來的郵件,從信箱到辦公桌再到垃圾箱,“廷克傳給埃弗斯再傳給錢斯”。我在辦公桌上騰出一塊地方,展開復印件。我把它卷起來是怕弄出折痕。

我又讀了一遍。信寫得詳盡合理,足以使任何一個沒有偏見的讀者滿意。艾琳·韋德出於一時忌妒,殺了特裏的妻子,後來又蓄意安排,等待機會,殺了羅傑·韋德,因為她確信他已經知曉內情。那晚在羅傑房間裏手槍走火、子彈打進天花板的事也是有意安排的。無從回答且將永遠沒有答案的是為什麽羅傑·韋德不采取任何行動,而是由著她得手。他一定已經明白結局會是什麽樣。所以他毫不在乎地損毀自己。操縱語言是他的本行,他的語言幾乎無所不及,唯獨對此事片言不留。

最近一次開的杜冷丁還剩四十六片,我打算把它們全吞下去,然後上床躺下。房門鎖著。只消短短一段時間,我便救不過來了。霍華德,我希望你明白,我面對著死亡寫下這些,每個字都是真實的。我沒有遺憾——也許除了沒能趁他們在一起時把他們同時殺掉。對那個別人叫他特裏·倫諾克斯的人——保羅,我也沒有什麽遺憾。他是那個我曾愛過、嫁過的男人的空皮囊。那天下午是唯一一次,我見到了戰後回來的他——起初我沒認出他來,後來我認出來了,而他立即就認出了我。他應當在挪威的皚皚白雪裏英年早逝,我那獻給死神的戀人。他回來了,與賭徒為友,為富娼之夫,成了個受寵而墮落的男人,或許之前還幹過坑蒙拐騙的勾當。時間使一切都變得低劣平庸,滿目瘡痍,皺紋累累。人生的悲劇,霍華德,並非英年早逝,而是日益老去且日益下賤。我不會步此後塵。別了,霍華德。

我將復印件收進辦公桌抽屜裏,鎖上。午餐時間到了,但我沒胃口。我從抽屜深處拿出一瓶特地留在辦公室的酒,喝了一大口,然後從桌邊的掛鉤上取下電話簿,查找《新聞報》的號碼,撥了號,告訴接電話的女孩,我要找朗尼·摩根。

“摩根先生要四點左右才會回來。你可以打去市政廳新聞發布室看看。”

我打了過去,找到了他。他倒是很清楚地記得我。“我聽說你很忙啊。”

“如果你感興趣,我有東西給你。不過我想你不會感興趣。”

“是嗎?譬如……”

“一份兩起殺人案的自白書復印件。”

“你在哪裏?”

我告訴了他。他想知道詳情,但我不願在電話裏跟他講。他說他不跑警事新聞。我說不管怎樣他仍然是城中唯一一家獨立報紙的記者。他還想爭辯。

“這玩意兒你從哪裏弄來的?我怎麽知道它值不值得我花時間?”

“正本在地區檢察官手裏。他們不會發布出去,因為會揭開兩件已經封档的案子。”

“我再給你打過去,要先請示一下上司。”

我們掛斷了電話。我去便利店買了一份雞肉色拉三明治,喝了點咖啡。咖啡太濃,三明治太油膩,像是從舊襯衫上扯下來的玩意兒。只要是烤出來的、用兩根牙簽串起來、邊上露出萵苣葉子的東西,美國人一概來者不拒,萵苣葉子稍微爛點就更好了。

三點半左右,朗尼·摩根來見我。他還是那晚從監獄送我回家時那樣,瘦得像根電線似的,疲疲沓沓,面無表情。他無精打采地跟我握了握手,摸出一包皺巴巴的香煙。

“舍曼先生——就是總編輯——說我可以跟你接觸接觸,看看你手上有什麽。”

“除非你答應我的條件,不然不能公開發表。”我打開辦公桌抽屜,將復印件遞給他。他飛快地將四頁紙掃了一遍,開始細讀起來。他看上去相當興奮——就好像寒酸的葬禮上的殯葬承辦人。

“給我電話。”

我將電話機推過去。他撥了號,等了一會兒,說:“我是摩根,我要和舍曼先生說話。”他又等了一會兒,電話轉到另一個女人那裏,最後才找到總編,他要總編用另外一部電話打回來。

他掛上聽筒,坐在那裏,將電話擱在大腿上,食指摁住按鈕。電話鈴聲再次響起,他拿起聽筒湊近耳朵。

“是我,舍曼先生。”

他將紙上的內容逐字逐句念了一遍,念完後停頓了片刻,接著說道:“等一下,先生。”他放下聽筒,從桌子那邊望過來。“他想知道這份東西你是怎麽弄到手的。”

我伸手過去,從他面前收回了那份復印件。“告訴他,我是怎麽弄到手的不用他管。從哪裏來的另當別論。看看復印件背後的印章就知道了。”

“舍曼先生,看上去這是洛杉磯警察局局長辦公室的官方文件。我想我們很容易就可以鑒別它的可靠程度。還有,這是有代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