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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慌。慢慢來,慢慢來。她的皮膚很嬌嫩,請小心不要擦傷。”

伴隨著護士武藤小姐的指示,千鶴子正在給瑞穗翻身。要是長期保持同一個姿勢,會產生淤血,生褥瘡。

千鶴子支撐著外孫女的身體,動作不太協調。她表情慌張,唯恐出什麽差錯,似乎下一秒就會崩潰。

“媽媽,”薰子喚道,“左手,注意一下。”

“啊,什麽?”千鶴子看著自己的左手。

“不是媽媽的左手,是瑞穗的左手。別忘了,上面插著管子呢。”

“啊……”千鶴子不知所措,僵在了原地。

薰子覺得實在看不下去了,卻還得硬把焦躁的心情按捺住。要是此時高聲呵斥,千鶴子恐怕此後無論如何也不肯協助護理瑞穗了。那可就不好辦了。

“沒事的。鎮定一點兒,就這樣,慢慢來。對,就這樣。”武藤小姐對千鶴子說話的語氣很柔和。這位專業護士無論什麽時候都是那麽冷靜。

千鶴子總算完成了工作。翻身是瑞穗的護理中最簡單的一項。實施起來這麽棘手,這一點薰子也已經想到了,她下定決心,一定要頑強地堅持下去。

事故已經過去了兩個月。瑞穗的心臟無視院方的驚異,仍在持續跳動。各種數值也很穩定,醫院從來沒有緊急聯系過家人。

這種狀態會保持多久?醫生們也無法預測。就像腦神經外科醫生近藤一開始說的那樣,在小孩子身上,不知道會發生什麽。

這樣一來,薰子要考慮的事就只剩下了一件。以瑞穗還活著為前提,各種準備正在進行中。

主治醫生拗不過瑞穗奇跡般的生命力,表示,如果現在的狀態持續下去,在家護理就不是什麽難事。不過,這是有條件的:現在護士手頭的工作,至少要有兩個人掌握。因為必須有一個人時刻陪伴瑞穗左右,萬一出現異常情況,能夠馬上做出應對。

問題是,除了薰子,另一個人是誰呢?不能拜托美晴。她有自己的家庭。和昌就更不用提了。

思來想去,只能請千鶴子幫忙。

本來,這應該是頭一個想起的人。薰子生下瑞穗之後,千鶴子曾經在廣尾的家裏住過一個月,幫她帶孩子。

之所以猶豫,是因為千鶴子的精神狀態很不穩定。

決定繼續治療,延長瑞穗的生命之後,千鶴子也沒怎麽來探望。茂彥說,她是覺得自己沒這個資格。薰子再三在電話裏說,沒那回事,您就過來看看吧。直到住院後的第二周,千鶴子才終於來到醫院。

看到沉睡的外孫女,千鶴子又泣不成聲,邊哭邊念叨:當時為什麽沒有注意到啊,要是好好看著,就不會出這種事啊,真恨不得替她去啊,要是取了我的老命能有點用處,我二話不說馬上就去啊,為什麽我還活在這世上啊,等等等等。然後又開始道歉:對不起呀,對不起呀,你盡管在那邊怨恨外婆吧,詛咒外婆早點死吧。結果,在病房裏的這段時間,她的眼淚就沒有幹過。

從那以後,千鶴子每隔幾天就會來探望一次,不過薰子注意到了一件事:她絕不觸碰瑞穗的身體。別說碰了,她似乎連靠近都不敢。

薰子問她為什麽,她說,我害怕。

瑞穗的身體連接著各種各樣的儀器。恐怕是由自己難以想象的高度復雜的科技,來維系著這條小小的生命吧。要是毛手毛腳地去碰,萬一出了重大事故就麻煩了,這是千鶴子的說法。

不肯幫著帶生人也是同樣的原因。母親已經信不過自己了。

沒事的,你就碰一碰吧,摸摸她的頭也可以——就算薰子這麽說,千鶴子也不肯伸手。若是硬要她去碰,她的手就會微微發起顫來,薰子也不好強求。

因為這個緣故,似乎不太方便讓千鶴子幫忙在家護理瑞穗。可是,當薰子與茂彥商量有沒有別的辦法時,父親卻說,這有什麽好糾結的啊?

“讓你媽媽做吧。那樣最好。對你們倆都好。要是你媽媽知道你請了別人幫忙,肯定會更加自責了,覺得自己沒用。薰子,就當我拜托你。讓你媽媽做吧。”

不過,千鶴子可不一定會答應啊。不,應該是不可能答應的吧,薰子想。她連碰一碰瑞穗的身體都不肯。薰子可以想象,自己提起這件事的時候,千鶴子一定會立刻回答“我是做不了的”。

可是,千鶴子的反應卻與薰子預想的不同。說起正在考慮在家護理這件事的時候,她是有點驚訝,不過隨後就開始一臉認真地聽薰子說明。薰子請她幫忙的時候,她也沒有露出特別意外的表情,只是凝視著虛空中的某一點,開始思索。

在長長的沉默後,她說出口的是“我倒是可以的”。

“小穗成了那樣,我一定得受罰啊。想過很多次以死贖罪,可是我這把老骨頭,就算死了也沒用。活著呢,又太痛苦。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所以,如果能把我余下的日子全都奉獻給瑞穗,那正是我所希望的。只要是我能做的,都讓我去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