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在中文裏,“張”這個姓氏的本意,有拉開弓箭的意思。

張敬梓從新家後院撿來一塊碎木片。父親、妻子和孩子圍著他坐下來,他開始展現書法家神奇的筆法,在這塊木板上寫下了自己的姓氏。他那個裝有狼毫、羊毫和兔毫毛筆,墨和硯台的絲盒,已和福州龍號一道墮入了深海,因此,他不得不用美國的塑料筆書寫,這對寫書法的人來說,是很可怕的工具。

秉承父親傳授的絕活,加上多年苦練不輟,張敬梓用這支墨痕粗細沒有變化的筆,仍能漂亮地寫下一筆活靈活現的好字。十六世紀萬歷年間的陶藝家把山水景致用簡單幾筆描繪下來,再在陶瓶上細化填實,他此刻也這麽幹。即使這幾個宇只能算是完成一半,卻有另一番優美的姿態。張敬梓拿起這塊寫好家族姓氏的木板,恭敬地置放在壁爐前一個臨時充當條案的紙箱上。

張敬梓把這個紙箱塗成紅色,當成神桌供奉祖先牌位。在這塊牌位上頭放了張敬梓的母親和祖父母的照片。張敬梓將照片放在皮夾裏,逃過了沉船,卻也在上面留下海水浸濕過的斑痕。

“這裏!”他大聲宣布,“就是我們的家了。”

張傑祺和兒子握握手,然後要梅梅把茶端來。他捧著熱茶,環顧四周陰暗的房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說。

盡管老太爺這麽說,張敬梓仍感到一股如熱浪般的羞愧感襲來,他怎能讓父親住在如此簡陋的地方?

而現在,福州龍號沉沒之後,他們的生活將不會很快恢復過來。這個公寓將暫時像牢籠一般囚禁他們,一直到“幽靈”被逮捕或回到中國為止,這也許得經過好幾個月。

張敬梓想起他們偷了油漆和刷子的那間“家庭商店”,腦海回想起那些清潔光亮的浴缸、鏡子、燈光和大理石。他希望將來能把全家人安置在精心布置的房子裏,而不是現在這種肮臟………

沉重的敲門聲突然響了起來。

在這一刹那,全屋沒人敢移動半步。張敬梓小心地掀開窗簾向外偷看,頓時又放下了心。他把門打開,對站在門外一位穿T恤和牛仔褲的中年男子微笑。這個人名叫約瑟夫·譚,他走進屋裏,和張敬梓雙手相握。張敬梓轉頭看了看外面,住宅區寧靜的街道上沒有看上去像蛇頭派來的人。潮濕中,空氣彌漫著惡臭味。這間房子離汙水處理廠相當近。他走進屋裏,鎖上了大門。

譚先生是張敬梓在福州的一位好朋友的哥哥,幾年前就來到美國,取得了公民身份。譚先生個性隨和,他向張傑祺老太爺請安,向梅梅點了點頭,才坐下喝茶。譚先生掏出香煙,張敬梓婉拒了,不過他父親接過了一根,兩人便在房裏抽起煙來。

“我從新聞裏知道沉船的消息,”譚先生說,“幸好你們全都平安無事,真是菩薩保佑。”

“簡直太恐怖了,好多人死了。我們也差一點全都淹死。”

“新聞說,這次的蛇頭是‘幽靈’。”

張敬梓回答說是的,並且告訴譚先生“幽靈”在他們登岸後仍想把他們全部殺光的經過。

“這樣說來,我們都得小心點了。我不會對任何人透露你的名字,不過,工廠裏倒可能有人會對你們感到好奇。原本我想讓你們馬上開始工作,現在多了‘幽靈’這個因素………我覺得應該先緩一緩。也許等一兩個星期再說。到那時,我會再教你怎麽操作機器。你對美國的印刷機熟不熟?”

張敬梓搖頭。在中國,他曾經是一個藝術系教授。就像六十年代“文革”中被免職、被歧視的藝術家一樣,張敬梓失去了飯碗,被迫接受思想改造。他也如同早期的許多書法家和藝術家,被分進了印刷廠,只不過他操作的全是老舊的俄式或中式機器。然後他們話題轉到這裏和在中國不同的生活。一會兒過後,譚先生寫下印刷廠的位置,以及張敬梓和兒子威廉未來工作的時間。之後他隨口提到想見見威廉。

張敬梓打開兒子的房間,瞪大了眼,先是驚訝,然後變成憤怒。房間竟空無一人。

他轉身對梅梅說:“兒子跑哪兒去了?”

“他不是在房間裏嗎?沒見到他出去呀。”

張敬梓檢查後門,發現這扇門並沒有關好。心想威廉一定從這兒溜出去的,而且走的時候故意不關上門。

糟了!

後院裏沒有人,後巷也沒有。他匆匆走回客廳,問譚先生說:“這附近的青少年都會上哪些地方?”

“他會說英語嗎?”

“說得比我們好。”

“在街角那裏有家星巴克,你知道那個地方嗎?”

“知道,那是咖啡館。”

“很多華裔青少年都會聚集在那裏。他應該不會隨便說出福州龍號的事情吧?”

張敬梓說:“不會,這點我敢保證,他很清楚危險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