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暗地密約

端錫圭在踏上通往遼東的路途時,並沒有端望齡那般心急如焚。他甚至飽覽了父親當年所無暇顧及的壯闊景致,巍峨的山川和幹凈的積雪讓這位少年躊躇滿志,就連風塵仆仆的衣角都顯得精力充沛。因此,他在同樣的路途上用掉的時間足足是端望齡舊日的兩倍。

冰雪消融的時候,端錫圭站在了鴨綠江畔。滿眼的鴨頭之綠緩緩在他的瞳孔裏延伸,帶著碎冰的河流所激蕩出的乍涼令他的毛孔“吱吱”嘶叫,這讓他馬不停蹄地奔赴了父親為之戰栗的那片水域。然而,在時過境遷之後,端望齡的記述出現了被逼無奈的偏差,歲月已然在江面聳立出了一座長滿稀疏灌木的江心之島。端錫圭在撐船登上這座陌生的島嶼時,隱隱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恐慌,他無法獲知這種恐慌源於何處,直到數以萬計的鐵甲螞蜢從沙船的船艙中魚貫而出。

在接連嘗試靠近谷底沙船失敗之後,端錫圭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一籌莫展。如何抵禦這些叫人生畏的鐵甲螞蜢,父親在此前兢兢業業的記述裏並未提及半言。因此端錫圭敏銳地意識到,青黃之瞳的背後必定隱藏著更加詭異莫測的謎底。於是,對於未知的癡迷使得少年的腳步最終停駐在了那片叫作魁嶺的土地之上。

不久之後,一座氣派非凡的宅第由魁嶺鎮口拔地而起。這座後來被改為一家經營慘淡的旅館的宅第,幾乎榨幹了端錫圭對營造之學的所有熱情,甚至就連一塊邊角碎瓦他都要躬身檢驗,並為之找到最恰當的位置。因此在宅第竣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它的存在時常會讓魁嶺的路人為之唏噓不已。端錫圭在他們充滿驚訝的表情裏感受著慰藉,而這分曇花一現的歡樂,在他此後漫長而奇異的余生裏再也沒有重新降臨。

與此同時,少年的驕傲並沒有抵消半分端錫圭對於青黃之瞳的追查。他在繼續登島的時間裏,漸漸發現了谷底沙船還有另外的奧妙,那就是成群結隊的旱鰲總是在鍥而不舍地爬向它所渴求的未知,還有隨之而來的漫天白鷺……生靈對於青黃之瞳的青睞,再次讓困惑不已的端錫圭愈加困惑不已:那個東西究竟會是什麽呢?

戰爭的鐵蹄就是在這個時候驟然來臨的。天降喪亂使得端錫圭惴惴不安地徹夜無眠。他無法說服自己逃離這片土地,這片讓他父親魂牽夢縈為之狐疑半生的地方。可是,青黃之瞳的謎底真的可以大白於世嗎?糾結之間,書生的執著再一次噴湧在一脈相承的血肉裏,端錫圭在夙夜綿綿不息的“吱嘎”聲裏最終選擇了留在魁嶺。可是,他不會知道,宿命從此關閉了所有的大門,茫茫黑暗就此如影隨形。

三天以後,洶湧的嘈雜開始響徹這座原本寧靜的宅第。終日的濃煙裏遍布著清軍士兵們的進食聲和粗俗的謾罵。這些嘴巴在越發的咀嚼間開始讓端錫圭捉襟見肘,他不得不看著自己的房屋被逐一搬空,直到他在一個晴朗的午後拔出父親留下的那把短刀。

這把追隨端望齡半生的短刀使得那個午後獲得了短暫的寧靜,清軍士兵們在一片目瞪口呆中感受著刀刃所散發出的光亮,他們驚訝於這把短刀的名貴,甚至有一名士兵薅下一撮頭發試圖去展示它的吹毛利刃。然後,他們看到統領這支部隊的將軍走向短刀,他寬大的身軀不可遏制地遮擋了塗抹在端錫圭身上的陽光。端錫圭在將軍伸出的手指上看到了一種熟悉的堅硬,強烈的壓迫感讓他即刻就想起了父親講述副都統時的贊嘆之情。

在接下來的時間裏,端錫圭和兩鬢斑白的將軍開始了長久的促膝交談。對於各自先輩的追憶讓兩位後人在感嘆不已裏重現了當日的情景。清軍士兵們聽到爽朗的笑聲和溫和的應答隱隱透過花窗飄散出來,這讓他們因為戰事一度緊繃的神經突然松弛下來。然而,戰火並未因此停止蔓延,就如同滾滾烏雲已然悄悄爬滿了黃昏,數艘梭船載著幾十名倭奴正在向江心島蠢蠢欲動。於是,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最終導致了慘劇的發生——進犯的倭奴和保衛的清軍士兵全部葬身於鐵甲螞蜢的兇猛襲擊。而端錫圭在接踵而至的戰役中再也沒有聽到關於將軍的任何消息,他唯一留存的,就只有將軍在開拔之前交給他的那封珍藏已久的信函。

應是在更早一些的時候,另外兩支隊伍也開始了對江心島的秘密勘察。作為遼東古老行幫之一的木幫,他們終年在江水之上往來漂泊,耳目眾多,幾乎沒有什麽事情可以逃過他們敏銳的眼睛,他們對於風吹草動的洞悉就如同站在船頭分辨水線一樣遊刃有余。因此,谷底那艘爆馬子木沙船裏究竟藏著什麽東西,對於這些急於擺脫終年勞作的莽漢們實在是無法舍棄的誘惑,萬一是整船的金銀珠寶呢?基於同樣的因由,兩支隊伍裏余下的那支也在為這個春秋大夢摩拳擦掌,這支慣於搜刮民脂民膏的隊伍,雖然美其名曰“撲盜營”,但在暗地裏幹的全都是見不得人的勾當。他們不會對伸至嘴角的機會置若罔聞,更何況此刻已然有木幫覬覦其後。因此,在那個黑如熊皮的夜晚,兩支心懷鬼胎的隊伍就這樣雙雙走向了那片象征著死亡的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