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綴網勞蛛

魁嶺。第三個深夜。

冷風料峭。驟雨如刀。顫抖不止的花窗上有一只蜘蛛。

杜少謙在結束了漫長的敘述之時,突然聲聲鏗鏘地叫喊著“獠牙剃刀”,他因為激動而挺起的身軀在昏黃的燈光下微微抖動著,這使得整座廳堂的氣氛驟然變得僵硬起來。

我暗自思忖他這番長達半個時辰的訴說,內心深處湧動著不停不歇的狐疑:這些話語的講述方式顯得太過於陌生了,簡直與杜少謙平日的口風大相徑庭,怎麽都像是在復述著某人事先寫就而成的記錄——這個人是誰?他為什麽會對百年之前的舊事如此了如指掌?

杜少謙目光灼灼地環顧四下,他似乎由眾人驚訝的表情裏看出了些許懷疑,於是他自顧自地說道:“我明白你們心中的疑問。那好,現在就讓我來告訴你們,是誰……向我透露了這段塵封已久的往事。其實,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獠牙剃刀!而他的真實身份,便是這家躍進旅館原本的主人——端爺,端錫圭!”“不可能!這絕不可能!”我聽罷一邊聲嘶力竭地否定著杜少謙,一邊不寒而栗地盯著對面異常沉默的獠牙剃刀,“杜科長,你說的不是真的!剛剛你明明斷言過,獠牙剃刀才是這所有一切的真正幕後黑手。既然如此,他又怎麽會把這些秘密全盤托出相告於你?這太矛盾啦!還有,端錫圭不是已經在十多年的那個夜晚,被徐、胡二人割破喉管扔入了鴨綠江,他怎麽可能還活生生地坐在這裏?”我早已心亂如麻,一雙眼睛在杜少謙和獠牙剃刀之間不住地張望,焦急地等待一個可以平復我這分疑惑的聲音出現。

“唰啦——”杜少謙霍然從懷裏掏出一匝厚實的東西擲向空中,在這些樺皮葉子散落而下的空當,我隱隱約約看到,它們的表面密密麻麻布滿了黑色的行行筆跡。緊接著,在紛揚之間杜少謙伸出了一條手臂,這條手臂行動迅速,它的盡頭正是那把他隨身攜帶的手槍,而槍口劃過我的臉頰卻……卻對準了李桐!

“杜科長,你要幹什麽!”就在我驚慌失措地叫喊聲中,一枚子彈由槍口而出,“啪”的一聲,響徹整個廳堂!

我不可遏制地向後挺起了身子,屁股下的椅子連同我一並跌翻在地。就在這短促的瞬間裏,幾聲“乒乒乓乓”的響動鑿入我的耳際。四仰八叉的我連忙爬起身來,“骨碌碌”,然後我看到了一幅匪夷所思的情景:只見獠牙剃刀死死地疊在李桐身上,那灰白袍子的後心處被撕開了一個焦黑的窟窿,但非常奇怪的是,那上面儼然並沒有一絲血跡。

“這……李秘書……獠牙剃刀他怎麽……”我完全被眼前的景象弄蒙了,支支吾吾間只聽得子彈爆裂所留下的“嗡嗡”聲在頭顱四周鳴叫不止。

這時候,我聽到被壓翻在地的李桐劇烈地咳嗽了起來,他那無法抑制的咳嗽聲像是要撕裂喉管,仿佛胸腔深處被塞入了無窮無盡的穢物,繼而開始連連幹嘔個不停。就這樣過了好一陣子,這聲嘶力竭的嘔吐聲變成了異常悲戚的哭泣,李桐緩緩伸出臂膀緊緊攬住了獠牙剃刀,聲淚俱下:“你為什麽要這麽做?為什麽?你明明知道這是個圈套,他們不會傷害我的……”

我完全聽不懂李桐在說什麽,也無法弄懂他為何要對獠牙剃刀說這些古怪至極的話——杜科長斷言獠牙剃刀便是端爺端錫圭,可是端錫圭又怎麽會跟李桐扯上關系?還有,杜少謙為何要向李桐開這一槍,難道這所有的一切李桐也參與其中了嗎?再者,那枚子彈……子彈似乎並沒有傷及獠牙剃刀,這又是怎麽回事?我發覺自己徹底被裹挾在茫茫迷霧之中,根本找不到一絲可以終結疑惑的線索。

窗外的大雨依舊傾瀉不止,仿佛再下一輩子都下不完。

漸漸地,獠牙剃刀緩緩撐起了軀體,整個過程就如同一位病入膏肓的老人那般遲緩。在他完全站起身來的瞬間,我看到他的兩個肩膀晃動得厲害,接著,他終於站穩了身子。這一刻,盯著仰面朝天的李桐的獠牙剃刀,似乎全然沒有將其余的人放在眼裏,他將手掌由袍袖裏伸出,一點,一點,一點一點扯著那副獠牙面具……我把心臟含在嗓子眼:那會是一張什麽樣的面孔?什麽樣……的……面……孔?

猜測蠶食著我本就壓抑不已的呼吸,它們在積攢,蓄勢待發,我的整個身子快要爆裂……終於,面具“撲啦”一聲被完全地揭開了,獠牙剃刀露出了他那讓我們期待已久的本來面目——那絕對是一張匪夷所思的臉!它的出現幾乎跟著我的尖叫一並響起,我感到一陣眩暈由廳堂四周撲面而來,它們不遺余力地戳向我焦麻的頭皮,然後,我聽到自己呼之欲出地喊叫了一句:“吳先生!”——我確信這聲黏滿恐懼的叫喊根本不是由我嘴裏發出來的,而是從炸開的頭骨頂咆哮而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