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誘敵

我在國立醫院的外面站牌搭上了電車,付現金給車掌,對他說:“到市中心。”找零時他對我嘻嘻笑,可能是因為不管到哪裏,車資都一樣吧。小時候我當然搭過電車,但是不太記得這種例行的瑣事。從後門下車,把票準備好以備查驗,適時按下車鈴,不要打擾司機。改變實在太多了。軌道的噪音沒以前那麽震耳欲聾,車上廣告卻比以前更有震撼力,也更開放。座位上的人們則是更內向了。

到市中心後我換了交通工具,一輛開往東北方的巴士。有人說我可以用電車票付款,太棒了。才花這麽一點錢,就可以用過去我從不知道的方式在這城裏四處移動。我正在移動,在葛雷夫那個衛星定位玩意上面,我是一個光點。我似乎可以感覺到他的困惑:他媽的這是怎麽一回事?他們在移動屍體嗎?

我在亞沃下了巴士,開始沿山丘朝同森哈根鎮往上爬。我大可以在比較靠近烏維他家的地方下車,但是此刻我所做的每件事都有特別的意義。這是住宅區裏的寧靜早晨。一個駝背老太太蹣跚地走在人行道上,身後拖著一台輪子沒有上油、不斷發出吱嘎聲響的購物車。盡管如此,她還是對我微笑,好像這是美麗世界裏精采的一天,人生如此美妙。此刻葛雷夫在想什麽?一輛靈車正載著布朗回到他童年的家,或者是類似的狀況嗎?但怎麽突然變得那麽慢,是因為塞車嗎?

朝著我走來的是兩個嚼著口香糖,濃妝艷抹的少女,她們背著書包,身穿緊身長褲,肚子的肥肉從衣服下緣露了出來。她們怒目相視了一會兒,但沒有停止大聲交談,聊的顯然是件讓她們很氣惱的事。她們經過我時,我聽到一句:“我是說……多麽不公平啊!”我猜她們打算逃學,正要到山下亞沃的蛋糕店去,而當她們說不公平時,完全沒有想到這地球上有百分之八十的人口都買不起她們正要去吃的鮮奶油小面包。這也讓我想到,如果我跟荻雅娜有小孩的話──盡管她幫孩子取名叫達米恩,但我深信那是個女孩──有天她也一定會用同樣擦著濃濃睫毛膏的眼睛看著我,大叫說“這不公平”,天啊,她跟女性友人想到伊比薩島去,畢竟她們都已經是大人,而且很快就要中學畢業了!而我……我想我應該有辦法處理這種問題。

我路經一個中間有大池塘的公園,選擇其中一條棕色小徑通往另一邊的樹叢。不是因為它是捷徑,而是要讓葛雷夫的衛星定位追蹤器上的光點離開街道地圖。屍體有可能被車子載著四處移動,但是不可能穿越風景區。今天早上我從柔媞家打了一通電話喚醒那位荷蘭獵人頭專家,讓他起疑,而現在則是要幫他確認一件事:羅格.布朗死而復生了。之前布朗並不是如衛星定位儀器顯示的,躺在國立醫院的停屍間裏,而是躺在同一棟大樓的床上。但是新聞不是說車內的每個人都死了嗎,怎麽會……?

也許我沒有讀心術的本領,但是我懂得判斷人的智慧,就是因為在這方面那麽厲害,我才能幫挪威的大型企業招聘他們的領導者。所以,當我繞著池塘邊漫步時,我再次開始推演此刻葛雷夫大概會怎麽思考。這很簡單。他必須來追我,把我殺掉,盡管此時他所面臨的風險比先前大多了。因為,我不再只是能阻止霍特並購探路者的人,我也是個證人,能讓他因為謀殺辛德雷.歐而坐牢 ──如果我活得夠久,撐到案子進入審判程序的話。

簡而言之,我已經發了一封他不能拒絕的邀請函給他。

我走到了公園另一邊,當我經過那片樺樹樹叢時,手指撫過已經開始剝落的薄薄白樹皮,輕輕壓住堅硬的樹幹,屈指一抓,指甲刮過表面。我聞聞指間,停下來,閉上雙眼,在吸進香氣的同時,童年的回憶湧上心頭,我想起了過去的嬉鬧、笑語、驚奇與帶著歡愉的恐懼,還有種種發現。當然,那些我曾以為自己已經忘卻的小事都還在,只是被封存於記憶裏,沒有消失,它們就像水子一樣。過去那個羅格.布朗無法把它們找回來,但新的這個可以。新的這個可以活多久?不會太久。但這不重要,因為他的臨終時刻肯定會比過去那個羅格.布朗的三十五年人生還要刺激。

我開始感到熱了,不過也終於看到烏維他家。我走進森林的邊緣,坐在一棵樹的殘根上,在那裏我可以將沿路有露台的屋子與公寓給看個清楚。我得出了結論,奧斯陸東區的居民不像西區的居民一樣能夠享有開闊的景觀。我可以看見郵報大樓與廣場飯店。從這裏看來,這個城市並沒有更醜陋或更迷人。唯一的差別是,從這裏我可以看見整個西區。

這讓我想起了古斯塔夫.艾菲爾與那座他為了一八八九年巴黎世界博覽會而建造的知名鐵塔。批評者表示,巴黎最美的景觀要從艾菲爾鐵塔才看得見,因為那裏是全市唯一看不到鐵塔的地方。而我在想是否可以拿那座鐵塔來比擬克拉布斯.葛雷夫:在他的眼裏,這世界是一個比較沒那麽醜的地方,因為他沒辦法透過別人的眼光去看他自己。例如我的眼光。我看得見他,而且我恨他。我恨他的程度之強烈,那怨念之深刻,連我自己都感到驚訝,甚至害怕。但我對他的恨並非模煳不清的──反之,那是一種純粹、堂而皇之,幾乎可以說是純真的恨意,就像十字軍對於異教徒的恨是如此自然而然。這就是為什麽我可以判葛雷夫死刑,我的出發點是一種審慎而純真的恨意。就許多方面而言,這恨意是種可以凈化心靈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