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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媒體對特莎命案的報道,遠不如伍德羅和高級專員擔心的那麽嚴重。科爾裏奇很謹慎地觀察到,那些自詡為專家的混賬很會無中生有,如今卻顯然具有同樣的能力,能夠有中生無。新聞界的表現,一開始的確如此。第一批報道不脫“英國特使之妻慘遭荒野盜匪殺害”內容,而從主流報紙到八卦小報都欣然采用這個報道方向,因為關心的社會大眾都愛看。大家多半著墨於全球義工身受越來越高的風險,也有社論痛批聯合國無能,無法保護自己人,有膽量挺身而出的人道主義者也要付出越來越高的代價。也有報紙放高調檢討無法無天的部落民族,指責他們四處燒殺掠奪,舉行殺人獻祭的儀式,施行巫術,從事駭人聽聞的人皮買賣。報紙也以很大的篇幅報道來自蘇丹、索馬裏和埃塞俄比亞的非法移民四處流竄作惡。然而,對於特莎和布盧姆生前最後一晚共處一室,這個無可辯駁的事實,在所有工作人員和旅舍客人眼中看得一清二楚,媒體卻只字未提。布盧姆是“比利時救濟官員”——對——“聯合國醫療顧問”——錯——“熱帶疾病專家”——錯——恐遭兇手挾持,等待贖金,或是已經斃命。阿諾德·布盧姆醫生經驗老到,他與年輕貌美的手下純屬工作關系,因為兩人皆篤信人道主義。報道僅此而已。諾亞只出現在第一批的報道裏,然後無疾而終。所有英國新聞系學生都知道,黑人流血不是新聞,但是慘遭斬首則值得一提。聚光燈無情地打在特莎身上,社交名媛出身的牛津律師、非洲窮人裏的黛安娜王妃、內羅畢貧民窟的特蕾莎修女,以及關心國際事務的外交部天使。《衛報》社論小題大做地指出,千禧年新女性外交官(筆誤)竟然在利基的人類文明搖籃喪生,社論並從中引申出令人不安的寓意,指出雖然種族態度會隨時代改變,人心黑暗處深藏的野蠻心態卻無從度量。這篇社論的助理編輯對非洲大陸不熟悉,將特莎遇害的地點由圖爾卡納湖岸誤刊為坦噶尼喀湖,沖擊力因此大打折扣。

報紙上刊登了很多她的照片。父親抱著快樂的女嬰特莎的照片。她父親後來當上法官,但當時只是個小律師,一年只賺五十萬,僅供糊口。十歲的特莎綁著辮子,身穿馬褲,就讀的是大戶人家念的私立女子學校,背景有匹乖順的小馬。(報道中以認同的語氣指出,雖然她母親貴為意大利女伯爵,但雙親選擇讓她接受英國教育,頗為明智。)少女時代的黃金女孩特莎,身穿比基尼。沒有割痕的喉嚨在圖片編輯的噴槍巧妙操作下更為明顯。特莎戴著學士帽,帽檐翹起,顯得高傲,套著學士服,下身是迷你裙。特莎身穿可笑的英國律師服,繼續著父親的事業。特莎的婚禮,伊頓公學老校友賈斯丁已經展現出更為老氣的伊頓式微笑。

對於賈斯丁,媒體表現的自制頗不尋常,部分原因是他們不希望玷汙一夕捧紅的女主角閃亮的形象,部分原因也是他這人值得一提的事情不多。賈斯丁是“外交部忠實的中級幹部”——弦外之音是“文書”——長年一直單身,“出身於外交世家”,婚前曾駐守全球最不受歡迎的幾個戰亂國,包括也門的亞丁與黎巴嫩首府貝魯特。提到他時,同事會好心提及他臨危不亂的特質。在內羅畢,他曾經就救濟為題主持過“國際高科技論壇”。沒有記者用“落後地區”這個詞。相當滑稽的是,他在婚前婚後的照片寥寥無幾。有一張“家庭合照”顯示他年輕時臉色陰沉內向,現在看來似乎命中注定要提早做鰥夫。賈斯丁拗不過女主人的逼問,坦承是記者從伊頓橄欖球隊的團體照裁切下來的。

“你以前打橄欖球,我怎麽不知道,賈斯丁!你真勇敢啊。”格洛麗亞大叫。每天早餐後,她給自己一個任務,就是將公署送過來的慰問信函和剪報轉給他看。

“一點也談不上是勇敢。”他反駁,這時他的情緒稍顯高昂。這種情形一閃而逝,出現的機會不多,卻讓格洛麗亞回味無窮。“我是被兇巴巴的舍監壓著脖子逼著參加的。他認為我們如果沒有被踢得斷手斷腳,就不算是男人。學校沒有權利公布那張照片。”然後他平靜下來,“感激不盡,格洛麗亞。”

他什麽都感激不盡,她如此對愛蓮娜報告:感激他的酒食,感激他的“牢房”;也感激兩人一起下庭園,一起討論花壇植物——他對紫白相間的庭薺特別稱贊,因為她最後終於栽植成功,在木棉樹下延展開來。他也感激格洛麗亞幫忙處理即將到來的葬禮細節,包括跟傑克森去視察墳墓預定地和殯儀館,因為倫敦方面規定賈斯丁要在某處待著,等到風聲平息再復出。外交部傳真到公署給賈斯丁這麽一份文件,最後簽名的是“艾莉森·蘭茲貝利,人事處主任”。看到這份傳真,格洛麗亞氣憤難遏。事後回想起來,她不記得有什麽事情能讓她氣到如此失控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