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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每次離開這棟房子,在記憶裏總是會痛恨它:又大又寒酸又有父母親那種獨裁專橫的感覺,門牌是四號,位於切爾西偏遠多樹的地方。前花園花卉隨意亂長,不管賈斯丁返鄉花多少時間呵護都一樣。特莎殘缺的樹屋卡在枯死的橡樹上,宛若破敗的救生筏,而她生前不讓賈斯丁把橡樹砍掉。泄氣的老氣球以及破爛的風箏插在枯樹幹瘦的枝丫上。生銹的鐵門,推開時被一堆腐敗的落葉擋住。鄰居有只公貓,眼睛裏眼白占了大部分,看到賈斯丁後嚇得一股腦鉆進樹下草叢裏。兩棵體質不良的櫻桃樹,他覺得應該多關心一點,因為有些葉子呈卷曲狀態。

他整天在害怕的就是這棟房子,上星期被關在低地時一直擔心的也是這個。在倫敦冬天的午後朝西以沉重步伐走來的路上,天色半亮半暗,氣氛寂寞,在腦海中思考如何走出怪物似的迷宮,格拉斯東皮箱碰撞著他的腿,這時腦子裏想的也全是這房子。這棟房子保存了他從來沒有分享過的特莎,如今他也永遠無緣分享。

馬路對面有間蔬果店,疾風打得帆布嘩嘩作響,吹得落葉和趕時間的購物者匆匆走在人行道上。不過賈斯丁盡管身穿輕便西裝,因為心事重重,沒有察覺到寒意。他踏上前門砌了地磚的台階,發出答答聲響。來到最上層,他轉身注視後方良久,不太確定想看的是什麽。一個流浪漢身上穿了層層衣物,躺在英國西部銀行的提款機下。違規停放的車子裏有一男一女坐在裏面爭吵。一個身材細瘦的男子頭戴呢帽,身穿雨衣,偏著頭在打移動電話。在文明國家,永遠也分辨不出來。前門上方的扇形窗戶裏面有燈光。他不希望驚擾到任何人,按下門鈴,聽見熟悉的生銹響聲,如同大船的警笛一樣,從通往二樓的轉彎處傳來。有誰在家,他心想,一面等待著腳步聲出現。摩洛哥畫家阿齊茲和他的男朋友拉沃。尋找上帝的尼日利亞女孩佩卓尼拉,以及她五十歲的危地馬拉神父。身材高大、煙不離手、面容幹癟的法國醫生葛仲。葛仲曾陪阿諾德到阿爾及利亞工作,微笑起來和阿諾德同樣帶有遺憾的感覺,也和阿諾德一樣句子講到一半會半閉雙眼回憶痛苦的往事,等著腦中只有上帝知道是什麽的夢魘自動離去,然後才能繼續說下去。

賈斯丁沒有聽見呼喚聲或腳步聲,因此插入鑰匙開門,走進大廳,預期會聞到非洲料理的味道,聽到收音機傳出嘈雜的雷鬼樂,以及廚房裏咖啡機呼呼亂響的聲音。

“哈羅!”他喊著,“是我,賈斯丁。”

沒有人答應,沒有大聲的音樂,沒有廚房傳來的氣味或人聲。什麽聲音也聽不見,只有外面街上往來車輛的聲響,以及他自己的回音從樓梯口爬上來。他只看到特莎的頭,從報紙上剪下來,連脖子也切掉,貼在厚紙板上,盯著他看,旁邊擺了一大堆果醬瓶,插滿了鮮花。在果醬瓶之間有張折疊好的畫紙,他猜想是從阿齊茲的畫冊裏撕下來的,上面手寫了哀傷、愛意與道別,落筆人是特莎消失的房客們:賈斯丁,我們覺得沒辦法再待下去,日期是上星期一。

他重新將紙條折好,擺回果醬瓶原處。他立正站好,眼睛直視前方,以眨眼的方式忍住淚水。他把格拉斯東皮箱放在大廳地板上,走到廚房,靠在墻上穩住身體。他打開電冰箱。除了一瓶忘記帶走的處方藥瓶之外,空無一物。藥瓶標簽注明的是一個女人的名字。不熟。安妮什麽的,一定是葛仲的女朋友之一。他在走廊裏邊走邊摸索,來到餐廳,打開電燈。

她父親設計的這個仿都鐸式餐廳醜陋不堪。六張有旋渦形花樣的椅子,擺在餐廳兩邊,給和他一樣狷狂的人士坐。帶有刺繡雕刻的椅子放在上座和下座,給皇帝和皇後。老爸自己知道醜得不像話,不過就是喜歡這樣,所以我也跟著喜歡,她這樣告訴賈斯丁。我呢,就是不喜歡,他心想,可是上帝禁止我說出來。他們交往的最初幾個月,特莎談來談去盡是她的父母親,直到後來在賈斯丁巧妙的指引下,她才談及了很多和她年齡相仿的人,越神經越好,借此來招雙親的靈魂。她找來了伊頓幫的托洛茨基思想家,醉醺醺的波蘭主教和東方密宗人士,還有全世界一堆懂得白吃白喝的人。然而她一發現非洲,目標從此定格,四號這地方也搖身一變,成為木訥內向的救濟工作者與三教九流抗議人士的避風港。賈斯丁此時仍掃視著餐廳,視線停留在大理石壁爐旁呈半月形的一堆煙灰,蓋住了柴薪架和矮圍欄。是穴鳥,他心想。之後他繼續讓視線在餐廳裏飄移,直到最後再度停留在煙灰之上。然後他的思緒也停留在上面。一直待在煙灰上,一面跟自己辯論,或是跟特莎辯論。其實都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