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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我是真心的哪,露!潘戴爾在心中狂熱地懇求她,一邊在左袖肩上合攏剪刀。世界上的所有事物都會成真,只要你編得夠努力,只要你是為你所愛的人而編!

“我會告訴她。”隨著巴赫的音樂把他托上真實無虛的完美境界,潘戴爾高聲宣布。在自我放縱的恐怖瞬間,他認真思考過要拋開賴以安身立命的所有智謀箴言,對他的終身伴侶告解全部罪孽。或接近全部。最低門檻。

露伊莎,我有事要告訴你,老實說,會造成一點打擊。你知道,我並不是一個嚴守教規的猶太人。其實在其他很多方面,我也希望我做得更好,如果所有的事情都能更公平一點的話。根本詞不達意,他想。除了為班尼叔叔所做的那一次,我這輩子從來就沒告解過任何事。我該在哪裏停止?她何時才會再相信我?相信任何事?驚恐的他在想像中描繪宣戰晚會的情景。就像露伊莎的一堂“堅信耶穌”課,不過是穿著正式服裝,所有用人都被趕出屋子,家庭成員手牽手圍繞在桌邊。露伊莎背挺得僵直,嘴抿著恐懼,因為醜惡的事實令她驚懼,比我猶有過之。上一次是馬克招認在校門門柱上寫臟話;再上一次是漢娜把一罐快幹漆倒進水槽,作為對一個女傭的報復。

但今天是我們的哈瑞坐在電椅上,對他心愛的孩子們解釋,爸爸在與媽媽的整個婚姻生活,以及孩子們長得夠大、可以聽他講話的所有時間裏,對於我們那位偉大的家庭英雄與模範人物——並不存在的布瑞斯維特先生(願他的靈魂安息),吹了一些天花亂墜的牛皮。你們的父親以及你的丈夫,非但不是布瑞斯維特先生最鐘愛的兒子,而且還花了九百一十二個白天與黑夜,在女王陛下懲戒所裏深造砌磚技術。

作好決定了。晚點兒再告訴你們,再晚一點。晚到像是進入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人生。一個沒有說服力的人生。

潘戴爾猛地踩住他那輛四輪驅動越野車,離前面的車只有一尺之遙,等待後面那輛車撞上他,但不知道為什麽沒有發生。我怎麽會在這兒?他很納悶。也許那輛車撞了我,我死了。我一定是在不知不覺中鎖上鋪子的。然後他記起先前剪裁那件晚宴外套,還把已完成的部分平放在工作台上仔細端詳,他常常這麽做:中途放下活計,大略地擺弄一下,儼然半個人形就出來了。

墨黑的雨點打在引擎蓋上。一輛卡車打橫在他前面五十碼處,輪胎像兩團牛屎滾落在路上。透過雨幕,什麽也看不見,只有一排排要去參戰或想逃離戰場的阻塞車輛。他打開收音機,但在電閃雷擊中什麽也聽不見。雨打在熱錫屋頂上。我永遠在這裏。被丟進大牢。在子宮裏。坐困牢房。關掉引擎,關掉空調。等待。煎熬。大汗淋漓。又一陣雷擊。躲在座椅下。

他大汗淋漓,和雨一樣大。流水在腳下嘩嘩淌過,潘戴爾隨波漂流,逆流或順流。早已埋在六尺之下的全部往事,猛然襲來:他的人生,那個沒刪剪、沒消毒、沒有布瑞斯維特的版本,從降生的奇跡開始,到他在牢裏與班尼叔叔的關系,直到十三年前的“絕無贖罪之日”,他在名義上已撤銷的運河區,修葺整齊的白人草地上,對露伊莎創造了他自己,那時星條旗在她老爸的烤肉煙霧裏飄揚,樂隊演奏著希望與榮耀,黑人在鐵絲網外張望。

他看見他拒絕回憶的孤兒院,以及他的班尼叔叔戴著漢堡帽,牽著他的手,帶他離開。他以前沒見過漢堡帽,而且他懷疑班尼叔叔是不是神。看見白教堂區濕漉漉的灰色鋪路石在腳下顛簸,他推著滿滿一車搖搖晃晃的衣服,穿過喇叭亂響的車陣,到班尼叔叔的倉庫去。他看見十二年之後的自己,其實還是同一個孩子,只是體型更大,入迷地站在同一座倉庫的橘色煙柱裏,一排排夏季連衣裙宛如殉道的修女,火焰吞噬著她們的雙腳。

他看見班尼叔叔把手攏在嘴邊大叫,“快跑,哈瑞小子,蠢蛋,你的想像力到哪兒去了?”同時伴隨著鈴響,以及班尼匆忙離開的雜沓腳步聲。而他自己陷在流沙裏,手腳都無法動彈。他看見藍色制服朝他走來,抓住他,拖他進廂型車,那個和善的警察拿起空的石蠟罐,像任何一位高尚父親一樣微笑。“這會不會是你的,海密先生,或者只是碰巧在你手裏呢?”

“我的腳動不了,”潘戴爾對那位和善的警察解釋,“黏住了,像被鉗子還是什麽的夾住了。我應該要跑開的,可是我動不了。”

“別擔心,孩子,我們馬上就會弄清楚。”那個和善的警察說。

他看見瘦骨嶙峋的他在警局牢房裏,脫得精光,站在磚墻邊。夜晚又長又慢,藍制服輪流進來揍他,和揍瑪塔的情形一樣,只是他們更謹慎,肚子裏也裝了更多啤酒。而那個和善的警察果真是高尚的父親,催他們動手。直到水淹過他,他滅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