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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治·史邁利去了阿斯科特的第二天,就用巴拉克勞夫的名字,在蘇塞克斯花園的艾萊旅館設立了工作總部。從位置來看,艾萊旅館算是個很僻靜的地方,完全符合他的需要。它在帕丁頓車站南面一百碼處,原來是一批年代比較久遠的宅邸中的一幢,一行梧桐樹和一個停車場把旅館和大馬路隔開。大馬路上整晚車輛不停,隆隆而過。但是在旅館裏面,卻異常安靜,盡管顏色很不協調的墻紙和銅燈罩使那地方成了一個火盆似的。不僅旅館裏一片安靜,什麽事都沒有,就是外面世界上也沒有什麽事情發生。旅館老板娘波普格拉漢太太更令人加深了這個印象。她是個少校的遺孀,說話有氣無力,使得巴拉克勞夫先生或者任何一個前來投宿的客人,都有一種極度疲勞困頓的感覺。她當孟德爾督察長的線民已有多年了,孟德爾硬說她的姓氏就是普通的格拉漢。波普23兩字,只不過是為了聽起來威風一些,或者是為了表示對羅馬教廷的尊敬才加上去的。

“你的父親不是綠衣團的吧?”她在旅客登記冊中看到巴拉克勞夫的名字時,打個呵欠問。史邁利訂了兩個星期的房間,預付她五十英鎊,她給他八號房間。因為他要工作,他要一張書桌,她給他一張搖晃不穩的牌桌,讓旅館侍者諾曼送去。她自己還親自監督,一邊嘆口氣說:“這是喬治王時代的。看在我的面上,請愛惜使用,好不好?我其實不應該借給你的,這是少校的桌子。”

除了這五十英鎊以外,孟德爾又偷偷自己掏腰包加了二十鎊的預付款,他稱之為行賄錢,不過後來他又從史邁利那裏要了回去。他付錢的時候告訴她:“不會有人打擾吧?”

“你可以這麽說。”波普格拉漢太太肯定地回答,一邊正經地把鈔票塞到內衣裏。

“什麽雞毛蒜皮的事兒,我都要知道,”孟德爾坐在她地下室的房間裏,和她一起喝著一瓶她喜歡的酒,提醒她說,“進出的時間、來往的人、生活作風,尤其是,”——他伸出一只手指強調——“尤其是,你不知道這有多麽重要,那就是,我要了解是不是有可疑的人物對他發生興趣,會找個借口跟你的旅館員工打聽他的情況。”他一本正經的樣子,“哪怕他們說他們是禁衛軍,或者福爾摩斯都一樣。”

“只有我和諾曼兩個人,”波普格拉漢太太說,順手一指一個在哆嗦的孩子,他穿著一件黑大衣,波普格拉漢太太給他配了個天鵝絨領子,“在諾曼身上他們是問不到什麽的,親愛的,你太敏感了。”

“寄給他的信也一樣,”督察長說,“只要是看得見的,郵戳、投寄時間,我都要,但是不可私拆,也不許耽擱。他的衣物也是。”他看了一眼那個顯眼的大保險櫃,停了一會兒說,“他有時可能要求存放一些東西。主要是文件,有時是書。除了他本人以外,只有一個人可以看這些東西,”——他突然露出一副海盜般的笑容——“那就是我。明白嗎?別的人甚至不能讓他們知道你替他收藏了這些東西。別碰這些東西,他很精明,能夠看出的。要碰,得要由專家來碰。我不多說了。”孟德爾最後說。不過他從薩默塞特一回來就告訴史邁利,他只花二十鎊錢,做把風生意的,要算諾曼和他的老板娘是最最便宜的了。

他這牛皮吹錯了,不過尚可原諒,因為他不可能知道吉姆不花一分錢,就找到了他的汽車俱樂部全體會員替他把風,也不可能知道吉姆用什麽辦法,後來居然能夠摸清楚孟德爾小心翼翼建起的調查脈絡。不論孟德爾或者任何其他人,都不可能想像吉姆由於積壓的憤怒、緊張的等待,甚至還有點瘋狂,而導致心理上的高度警惕狀態。

八號房間在頂層。窗戶外面是一道女兒墻。墻外是一條小街,有一家陰暗的書店和一家叫做大世界的旅行社。擦手毛巾上繡著“馬勞天鵝旅館”的字樣。頭一天晚上拉康就來了,帶著鼓鼓的一個公文包,裏面裝的是他辦公室裏拿來的頭一批文件。他們為了要說話,並肩坐在床邊,打開半導體收音機,蓋過他們談話的聲音。拉康對此頗不以為然,他搞這一套把戲似乎年紀太老了一些。拉康第二天早晨去上班的路上把文件拿回來,還史邁利那些前晚給他塞在公文包讓它看來鼓鼓的書。做這種事情,拉康最不擅長了。他很不高興,態度簡慢。他明確表示對於這種不正當的事情感到由衷厭惡。天氣很冷,但他臉上氣得紅紅的,久久不褪。可是史邁利要在白天看到這些文件是無法辦到的,因為拉康的手下工作人員隨時會要查閱,萬一沒有找到,可能引起喧嘩。而且史邁利也不想在白天看這些文件。他比別人都了解,他手頭時間很緊。在之後的三天裏,這樣的安排很少變化。每天晚上拉康下班到帕丁頓車站搭火車回家時,就到史邁利那裏去,送來文件。每天晚上波普格拉漢太太就偷偷地向孟德爾報告,那個一臉不高興的瘦高個子又來過了,對諾曼頤指氣使。每天早上,在只睡了三個小時、吃了一頓有半生不熟的香腸和煮得過爛的番茄這種糟糕早餐後——除此之外也沒有別的可吃——史邁利就等拉康來,然後高高興興地出去,混跡在人群之中,盡管冬天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