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第4/5頁)

言論是自由的,但問題就在於,發表言論的人其目的是什麽。在今天看來,將錯誤和不實的事情強加於人,還要觸犯刑法的誹謗罪,更何況是剛建國不久,當時國內國際形勢均非常緊張的新中國?1957年6月8日,面對全國暗流洶湧的“百家爭鳴,百花齊放”, 《人民日報》發表了一篇社論:《這是為什麽》?於是,由少數人連累多數人後半生政治命運的“反右運動”,就此拉開了帷幕……

這場運動原本與鄭耀先無關,因為他早就被剝奪了“亂說亂動”的權利。雖說勞改農場並未完全限制他自由,但他一言一行還是要定期向組織匯報的。不過1957年年末,市公安局收到一封來自勞改農場的信,署名是周志乾。信的內容非常令人吃驚,居然公開為一些已被劃成右派的知識分子鳴冤抱屈。

“好你個周志乾,果真是語不驚人誓不休,哼哼!這回你可不夠聰明啊!”將信箋往桌面上一摔,段國維打電話對部下高聲斷喝,“把他給我抓起來!”

派誰去抓人?當然還是鄭耀先的寶貝徒弟——馬曉武。

曉武也沒料到師父會辦出這種事,按理說,以他那種冷靜的性格及算死牛的智慧,應該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可誰又曾想到,他還真就這麽做了。曉武領人趕到農場時,鄭耀先正在上廁所,蹲在茅坑上,他笑嘻嘻瞧著寶貝徒弟,還伸手要煙抽。

屏退了左右,曉武氣急敗壞地喊道:“你是不是吃飽撐的?啊?現在是什麽時候?別人躲還躲不及,你怎麽還要頂煙上?還嫌自己不夠倒黴呀?”

“有煙沒有?”

“沒有!”

“哎?小兔崽子,你這可不夠厚道啊?再怎麽說我也是你師父,連這點忙都不幫?唉!這一進去,再想抽幾口,恐怕就難了。”

“你還知道自己會進去?啊?你這不是往死了捉麽?”

“誰告訴你我會死啊?”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反倒把暴跳如雷的曉武弄愣了,他傻傻瞧著師父,那樣子就好像見了鬼。沒心沒肺的人他見過,但如此沒心沒肺之人,他還是第一次遇到。

“我得給自己找條退路,”向入口望了望,鄭耀先壓低嗓音無奈地說道,“我是什麽身份?反革命嫌疑犯,也就是說屬於不審不判,懸在中間十三不靠的身份。我還可以很負責任地告訴你:被判二十年徒刑的囚犯,只要能熬過刑期,還會有出頭之日那一天,可我呢?這頂帽子會被扣上一輩子,到死都摘不下來。那種不被人信任的滋味你體會不到,我曾多次暗示過老錢,可他對待我個人問題總是含糊其辭,為啥你知道麽?因為我們這行兒有個不成文的規矩:派出的情報員,不管他以後能不能回來,就當作已經死了。即便他命大,僥幸活下來,也不可能再得到完全信任,直到死去!”

“師父……”

“我可以告訴你:我不信這條規矩打不破。如果我什麽都不做,那麽直到死,我也就是個可有可無的嫌疑犯。但右派不同,那些倒黴的知識分子都是國家精英,民族的脊梁,扣在他們腦袋上的帽子,絕不會扛一輩子,國家遲早會給他們平冤昭雪。到那時我也就隨大溜,以糾正右派為名,讓國家給我一個說法……曉武啊!師父這麽做你能理解嗎?”

“師父……”含著淚,曉武跪倒在汙穢的水泥地面,哽咽著說道,“我懂,您是想不管以什麽名義,先把自己罪名落實,然後再有個盼頭……”

“對嘍!還是你了解師父。”

“可國家若死活都不給你這說法呢?”

“那也無所謂,反正我頭上又不只一頂帽子,再多幾頂也不是什麽負擔。”

“萬一……倘若萬一換來殺身之禍呢?”

“如果被判死刑,那我就認了,其實對於我來說,兩眼一閉反倒比睜著眼睛更舒心。”

“師父……”

“曉武啊……”摸摸愛徒的頭,鄭耀先聲淚俱下,“為了你的政治前途,今後師父不能再教你,能不能成為一名合格的情報員就靠你自己了。唉!也不知怎麽,我對你就是不放心。”

曉武沒說話,擦擦眼淚,他握著師父的手從地上慢慢站起。師父的手很溫暖,寬大的掌心中,布滿了厚厚的老繭……

周志乾被逮捕的消息,在勞改農場迅速傳播,別人倒無所謂,反正他是嫌疑犯,政府這麽做也是因為他狐狸尾巴藏不住的結果。可老李就不同了,作為和鄭耀先密切接觸的老同事,一聽說“老周出事了”,當時就屎尿齊流抽過去了。不過他抽得還挺有規律,只要一聽說警察來詢問,兩只眼睛立刻就翻到後腦勺去,怎麽叫他都不醒。

“曉武啊!你老丈人的筆錄還是你做吧,”段國維找到愁容滿面的馬曉武,為難地說道,“也不過就是想從他那裏了解些情況,可誰知道這老頭的膽子……唉!想來想去,還是你比較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