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回到此時此刻(第4/19頁)

“其中一個女朋友。”本說,“他和這一個在一起的時間最長。”

她很漂亮,金發碧眼,頭發剪得短短的。她讓我想起了克萊爾。照片中的亞當直視著鏡頭,笑著,她微微扭頭望著他,臉上又是幸福又有些不滿。他們之間充滿了心照不宣的氣氛,仿佛他們跟鏡頭後面的那個人——不管他是誰——正在一起分享一個好笑的笑話。他們很開心,想到這個我也開心了起來。“她叫什麽名字?”

“海倫,她叫海倫。”

我心裏一寒,意識到我想到她的時候使用的是過去時,下意識地覺得她也死了。一個念頭冒了出來;如果死的人是她呢,但我接著壓下了這個念頭,不讓它生根發芽。

“他死的時候他們還在一起嗎?”

“是的。”他說,“當時他們在考慮訂婚。”

她看上去如此年輕,一臉躍躍欲試的表情,她的眼睛折射著五光十色的未來,生活對她來說充滿了可能性。她還不知道即將要面對的、難以承受的痛苦。

“我想見見她。”我說。本從我手裏拿走了照片,他嘆了口氣。

“我們沒有聯系了。”他說。

“為什麽?”我說。我已經在腦子裏計劃好了,我們可以互相安慰。我們會分享一些東西,一種共識,一份深深埋藏在我們所有人心中的愛,即使不是為了對方,也至少是為了我們都失去了的東西。

“吵過架。”他說,“一些難以處理的事情。”

我看著他,我可以看出他並不想告訴我。那個寫信給我的男人,相信我、照顧我的男人,因深愛我而離開我卻又回來找我的男人,似乎已經消失了。

“吵過架?”

“吵過架。”他說。

“是在亞當死前還是之後?”

“都有。”

尋求支柱的幻想破滅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心煩意亂的感覺。如果亞當和我也曾經吵過架怎麽辦?他一定會站在他的女朋友一邊,而不是選擇他的母親吧?

“亞當和我關系親密嗎?”我說。

“噢,是的。”本說,“直到你不得不去醫院,直到你失去了記憶。當然那以後你們也很親密,是你能做到的最親密的程度。”

他的話像一記重拳一樣擊中了我。我意識到在他的母親患上失憶症時亞當還只是一個蹣跚學步的嬰兒,理所當然我從來不認識我兒子的未婚妻,每天我見到他都像第一次見面。

我合上了相冊。

“我們能帶上這本相冊嗎?”我說,“我想待會再仔細看看。”

*****

我們喝了點東西,我把行裝收拾起來,本在廚房裏沖了些茶,然後我們鉆進了車裏。我查看過確實帶了手提袋,日志還裝在裏面。本往我給他準備的包裏加了幾件東西,還帶上了另外一個包——是他今早上班帶著的皮革挎包——加上從衣櫥深處找出的兩雙徒步靴。他把這些東西塞到行李箱的時候我站在門邊,然後等著他檢查確保門都已經關好、窗戶已經全部鎖上。我在問他路上要花多少時間。

他聳了聳肩膀。“看路況。”他說,“出了倫敦很快就到了。”

明明是拒絕回答,表面上卻回答了問題。我好奇他是不是一直都是這樣。我想知道是否多年以來反復告訴我同樣的事情已經消磨了他的耐心,讓他厭倦到再也提不起精神告訴我任何事情了。

不過他是一個謹慎的司機,至少我可以看出這點。他慢慢地往前開,不時查一查鏡子,稍有風吹草動就立刻慢下來。

我想知道亞當開不開車。我猜他在部隊一定要開車,可是休假的時候他開車嗎?他會來接我——他那個生病的母親——帶我出遊、帶我去他覺得我會喜歡的地方嗎?還是他認定這麽做毫無意義,無論當時我有多麽開心,一覺之後都會像房頂的積雪一般消融在暖和的天氣裏呢?

我們在高速公路上,驅車出城。開始下雨了。巨大的雨滴狠狠地拍打在擋風玻璃上,先是定定地凝住一會兒,然後飛快地沿著玻璃滑下。遠方夕陽正在落山,它慢慢地沉入雲下,將水泥森林的城市塗上柔和的橙色光芒。景色美麗而震撼,我卻在其中掙紮。我如此渴望我的兒子不再只是抽象的存在,可是沒有實實在在的關於他的記憶,我做不到。我一次又一次地繞回了那個事實:我不記得他,因此他和本沒有存在過一樣。

我閉上了眼睛。我回想起今天下午讀過的關於兒子的事情,一副圖像突然在面前炸開 ——蹣跚學步的亞當沿著小道推著藍色的三輪車。可是即使為之驚嘆不已,我也知道這副圖像不是真的。我知道我不是在回想發生過的事情,我是想起了今天下午讀日志時自己在腦海中造出的景象,而那一幕又是對較早的記憶的追憶。大多數人可以借由對回憶的回憶追溯到多年以前,追溯過幾十年,但對我來說,只有幾個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