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唐鎮的城墻很快就要修好了,剩下兩個城門在做最後的收尾工作。這所謂的城墻,其實就是用黃粘土夯起來的土墻,土墻一米見寬,高十米左右。建好的土墻上面植上了密密麻麻削尖了的毛竹,功夫再好的人要爬進來也是相當困難的。張發強指揮眾人把厚重的城門裝上去時,天上飄起了牛毛細雨,寒風呼嘯。張發強心想,終於幹完了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情,再過半個多月就要過年了,趕快回家做些水桶木盆什麽的,換點錢,否則,這個年沒法過了。張發強覺得十分對不起家人,往年這個時候,他會請裁縫到家裏為全家老小做過年穿的新衣裳了,今年卻根本就沒有這個可能了,幾乎整個冬天都耗在了城門上,錢沒有賺到,拿什麽去扯做衣服的土布。想想,那個李公公的確可惡,出這樣的餿主意,張發強不敢把這個想法說出來,只是陰沉著臉,火氣變得很大。

這個早晨,天上還是飄著牛毛細雨。

李紅棠對冬子說:“阿弟,阿姐這回出去,時間可能會長一些,你耐心的在家等我歸來,我想在過年前,把媽姆帶回家,我們一起過個團圓年。”

冬子含著淚說:“阿姐,你莫要去了,如果媽姆想歸家,她自己會歸來的,你到哪裏去找呀?你都找了這麽久了,也沒有找到。”

李紅棠目光堅定地說:“我會找到媽姆的!”

冬子阻止不了她,就像阻止不了唐鎮發生的任何事情一樣。

李紅棠把已經完全變白的頭發盤起來,包上了那塊藍花布,她又用另外一塊藍花布蒙在皺巴巴的臉上,只露出那雙明亮清澈的眼睛,然後戴上鬥笠,離開了家。她穿過濕漉漉的小街,一直朝鎮東頭走去。路過雨來客棧時,目光不經意地往裏瞟了瞟,沒能夠看到那個英國傳教士。

李紅棠穿過城門的門洞,一直朝山那邊走去。

有一個人跟在她後面,跟到城門洞時,他站住了,目送李紅棠的身影消失在淒風苦雨之中,眼中有淚水滾落。

此人就是唐鎮的侏儒上官文慶。

他朝土地廟走去。

新建的土地廟在這灰暗的日子裏仿佛透出一縷亮色。

上官文慶心懷希望走了進去。他跪在土地爺和土地娘娘的塑像下,不停地磕頭,口裏不停地說:“救苦救難的土地公公和土地娘娘,你們保佑李紅棠盡快找到她媽姆吧;也求你們保佑她平平安安,沒病沒災,讓她的頭發重新變黑,讓她的容顏重新變得美麗;我可以用我的命去換這一切,為了她,我可以去死——”

那兩尊泥塑慈眉善目地立在那裏。

上官文慶的額頭嗑出血了,泥塑也還是無動於衷。

上官文慶的頭很痛,仿佛裂開了好幾條縫。他的雙手抱住疼痛的頭顱,企圖把那些裂開的縫合回去。他覺得那些裂開的縫在彌合,彌合的過程中,頭在收縮,臉上的皮膚也在收縮,甚至連頭骨也在收縮,疼痛沒有減輕,反而加劇。上官文慶忍耐著劇痛,大聲喊道:“土地公公,土地娘娘,你們開開眼,讓紅棠找到媽姆吧!讓她的頭發變黑,讓她的臉還原,只要她的美麗重現,我願意承擔一切懲罰!如果她有什麽罪過,請讓我來替她承擔,不要讓她失去媽姆,不要讓她失去美麗——”

這時,約翰從外面走了進來。

他高大的身軀使土地廟顯得狹小,也和上官文慶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是個巨人,上官文慶就是袖珍的小矮人。約翰蹲了下來,把跪在地上痛苦萬狀的上官文慶扶了起來。上官文慶的額頭上淌下了鮮紅的血。約翰從口袋裏掏出一塊潔白的手帕,輕輕地擦拭著他額頭上的血,邊擦邊說:“可憐的孩子,你病得不輕哪!你要把自己的健康托付給天主,因為我們自己都不是自己的主人,將自己的健康完全交付給天主就是對天主完全的信賴,無論以後如何,不管發生什麽疾病,都全心信賴天主的照顧。通過病苦,我們才會有病苦後的喜樂,因為病苦能磨練人,讓人不再依賴自己。信主吧,主會讓你獲救!”

上官文慶默默地注視著他幽藍深陷的眼睛,臉上毫無表情,他沒有因為約翰的長相而驚訝,因為自己就是個長相奇怪的人,他相信這個世界上什麽人都會有,無論相貌美醜,都可以存在,都可以有一顆良善之心,都能愛惜人也能夠被愛惜,這也是他與眾不同的地方。

過了一會,上官文慶呐呐地問:“天主是什麽?”

約翰微笑著說:“天主是唯一的神,天主是萬能的,我們都是天主的子民。”

上官文慶說:“那土地爺呢?”

約翰搖了搖頭說:“土地爺不是神,只有天主才是,只有天主才能賜福與你。你要信天主,你就能得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