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午井小亭(第2/4頁)

衛真瞪大了眼睛,奇道:“我竟從來沒想過這事!從我生下來,這天下就是劉家的天下,一直覺得這是天經地義。可惜,可惜,我怎麽沒生在那個時候?‘天下為公’這麽好,怎麽就中斷了呢?”

司馬遷沉思了片刻,才徐徐答道:“我也時常在想此事,源頭恐怕是私心私欲——起初人們同勞同食,彼此一視同仁。但人總有差異,力有強弱,智有高下,能者多勞,久了自然覺得不平,人心由此開始動蕩,生出分歧爭端,分出貴賤高低,並日盛一日、愈演愈烈。弱肉強食,成王敗寇。天下之位自然不再是有德者居之,而是有力者奪之。強者愈強,弱者愈弱,屠殺十萬、百萬人的性命,直到爭出個天子來。秦國嬴政便是最後的贏家,所以自稱始皇帝。雖然都叫天子,但古之天子與今之天子有天壤之別。”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天下不再為公?”

“在黃帝之世,征伐早已開始。不過直到禹之世,天下各部族仍然還是禪讓制。當時臯陶輔助大禹治理天下,素有德望,禹便薦舉臯陶,要禪位給他,臯陶卻亡故了。”

“臯陶怎麽會死得那麽巧?”衛真睜大了眼睛。

“臯陶之死,我也懷疑,但史無明文,無從查證。”

“之後禹就傳位給自己兒子了?”

“沒有,臯陶亡故後,禹又薦舉另一位賢人,名叫益。禹死後,益本當繼天子之位,益雖然也是大賢,但功業尚淺,怕人心不服,就轉而讓位給禹之子啟,許多諸侯感念大禹恩德,也都去朝拜啟。啟於是繼位,建立夏朝。夏朝乃是歷史上極其巨大之轉捩,從此大道消隱,天下不再為公,開始‘天下為家’世襲之制。”

衛真問道:“益是真心讓位嗎?”

司馬遷搖搖頭:“不得而知。”

衛真又問:“之前都是選賢舉能,啟壞了古時規矩,當時竟沒有人反對?”

“自然有一些諸侯不服,有一個諸侯國叫作有扈氏,有扈氏率部族反抗啟,啟發兵征伐,大戰於甘,即今日扶風南郊,啟大獲全勝,一舉滅了有扈氏,因此威望大增,天下賓服。”

“那就是以力奪之。”

“也不盡然。大禹治水,功在千秋,啟在當時也有賢名。一半在德,一半靠力。”

“高祖打下漢家天下,也是如此。”

“夏商周三代雖然‘天下為家’,但大道公義尚未完全滅絕,那時方國林立,各自為政,諸侯只是朝貢天子,並不完全臣服。天子也絕不像後來秦漢帝王,能將天下占為己有、視為私產。”

“前日我聽主公誦讀《詩經》,似有一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周天子不也是獨占天下?”

“西周實行分封諸侯之制,天子只是天下共主,姬姓也並未盡占天下,諸侯國中尚有不少前代王侯及功臣,如幾個著名大國:齊國封給重臣太公望,是姜姓;宋國封給商紂王之兄微子啟;秦國則是嬴姓舊族……”

“高祖得了天下,各功臣也被分封了啊。”

“高祖可以分封功臣,也可以隨時誅滅,韓信、彭越、黥布、樊噲……這些赫赫功臣後代而今安在?當年白馬之盟,高祖就曾言‘非劉氏而王,天下共擊之’。莫說這些異姓王侯,自景帝以來,劉姓諸侯王又剩了多少?西周天子則沒有如此殺伐獨斷之權。”

“難怪這支竹簡上,孔子會說這樣大逆不道的話。看來大逆不道的不是孔子,而是後世帝王。”

“孔子在世之時,周室早已衰微,天下紛亂,弑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亡者不可勝數,天子更是有名無實。孔子憂患世亂,一生奔走,希望能撥亂反正,還天下太平。他深知天下不可無主,但更不可有暴君,所謂‘苛政猛於虎’。因此才推崇上古王道,警醒世人。”

“今天誰還敢說這種話?難怪竇太後厭惡儒學,要燒了孔壁《論語》。她這樣做,反倒是幫了儒家,當今天子如果見孔子竟然說過這種話,怎麽可能大興儒學?”

“當今之儒早已不是當年之儒,今天的儒生,見了這句話,怎麽肯讓天子聽到見到?恐怕自己早就先悄悄燒掉了。”司馬遷長嘆一聲。

“難怪現在所傳各種《論語》參差不齊,恐怕各家都爭著在刪除這種語句。”

“從這支殘簡來看,帛書上那句‘高陵上,文學燔’所言應當是真的。”

柳夫人一直在一旁默聽,這時插話道:“據張氏說,她公公長陵圓郎當年見到七八只箱子,不知道裏面共有多少卷古書?恐怕不止是孔壁《論語》被焚。”

司馬遷不由得又長嘆一聲:“誰能料到,當朝也有焚書之事?而且做得如此隱秘?”

柳夫人也輕嘆一聲:“這件事看似出乎意料,其實在情理之中,人都愛聽好話,厭惡壞話,聽到對自己不利的話,當然是深惡痛絕,恨不得堵住別人的嘴巴,何況是天子?手掌全天下人生殺予奪的威權,怎麽可能容忍有人公然違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