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山野猛虎(第3/5頁)

硃安世從未細想過這些事,一直以為,一物降一物,本來是自然之理。然而,此時以父母子女之心去看,忽然覺得,這自然之理竟是如此無情!他不由得記起趙王孫似曾說過一句話:“天地不仁”。當時聽了,混不介意。此時猛然想起,看著驩兒滿眼傷心,聽著兩只小虎仔哀哀而啼,再想起自己的妻兒,相隔千裏,不知能否順利重聚,就算重聚,自己和酈袖有朝一日總得死。倘若死時,兒子已經成人還好,若不幸死的早,留下兒子孤零零在這世上,又得像自己幼時一樣孤苦無助……這樣一而二、二而三,心緒蔓延,無邊無際,竟至一片空茫灰冷。

他眼中一熱,落下大滴淚來。

臉上一涼,他才驚覺,忙擡手擦掉,幸好驩兒一直望著老虎,沒有發覺。

他萬分詫異,自己竟像婦人一樣愁感起來,不由得自嘲而笑。但臉上雖然笑著,心裏卻始終不是滋味。

良久,等心緒平復,他才蹲下身子,攬住驩兒雙肩,溫聲道:“我們不是有意要害死那只母虎,我們只是自保。這世上的事情就是這樣,有好運,也有壞運,不論好壞,碰上了,都得自己承當。我看那兩只小虎仔不算太小,也該斷奶,學著自己尋食了。就像你,小小年紀就沒了爹娘,你就得比別的小孩子多吃些苦,早點學會如何活命。其實硃叔叔也和你一樣,很早就孤單一個人,凡事只能靠自己。你看硃叔叔現在活得不是好好的?既然你不願我去捉野兔,那就讓它們自己求活吧。你呢,也得盡力好好活下去。這世上雖說太多不公,但至少這一條很公平——你盡力,才能得活;不盡力,只好去死。”

驩兒默默聽著,不住點頭,等硃安世說完,他擡起頭,望著硃安世,滿眼感激:“我命好,還有硃叔叔。”

硃安世咧嘴一笑,回頭望了望,那兩只小虎仔似乎也啼累了,或者明白母虎已經死了,竟也不再哀啼,嗚咽幾聲,轉身離開,低頭嗅著,一先一後,向草叢裏鉆去,不久,便不見了蹤影。

硃安世笑道:“看,它們自己尋食去了。”

“嗯。”驩兒也微微笑了一下。

“我們自己也該尋食去了。”

又過了兩天,驩兒身體完全復原。

硃安世決計還是去成都,便帶著驩兒離開樹棚,穿林越谷、走走停停,依著日影,一路向南,在林莽中慢慢跋涉。

一路上,不論硃安世腳步多快,驩兒都始終緊緊跟隨,從未落後,也沒叫過一聲苦。硃安世要背他,他抵死不肯,問他累不累,他總是搖頭。硃安世說休息,他才休息。

三個多月後,兩人才終於走出群山。

遠遠望見山下一條江水蜿蜒,江灣處小小一座縣城,是涪縣。

這時已是暮冬,兩人早已衣衫襤褸、頭發蓬亂。硃安世脖子上還套著鐵圈,雙腕鐵扣各拖著一截鐵鏈。他用絲鋸鋸斷手腳上的鐐銬,脖頸上的鐵圈和雙腕的鐵扣,卻使不上力,只能由它。

“嘿嘿,走出來啦!”硃安世和驩兒相視一笑,都格外開心。

兩人穿過密林,走下山坡,前面現出山間小徑。久隔人世,雙腳踏上人間小徑,硃安世頭一回發覺:路竟也會如此親切。

正走得暢快,轉彎處忽然走過來一個人,面目黧黑、身形佝僂,是個農家老漢。

見到兩人,那老人登時站住,眼中驚疑,手不由得握緊腰間一把鐮刀。

硃安世忙牽住驩兒也停住腳,溫聲道:“老人家,我不是壞人。”

那老漢上下打量硃安世,扭頭看看驩兒,又盯住硃安世手腕上的鐵扣鐵鏈,小心問道:“你是逃犯?”

硃安世點點頭,正要解釋,老人看看驩兒又問:“這孩子是你什麽人?”

“是我兒子。”硃安世脫口而出。

這三個月跋涉,兩人朝夕相處,共渡饑寒艱險,早已與父子無異。

“孩子這麽小,你就帶他一起逃亡?”

“唉,我也是沒法子。”

“你犯了什麽事?給你戴上鉗鈦?”老漢神色緩和下來。

“我被發往邊地從軍,這孩子娘又沒了,在家裏無人照看,我才逃回家去,想帶他去投靠親戚,途中又被逮住,幸好有山賊劫路,我趁亂帶孩子逃了出來。”

老漢忽然嘆口氣道:“我兒子因為自己鑄了幾件農具,亭長說是私鑄鐵器,將我兒子連兩個孫子一起,全都關進牢獄,又被強征從軍,隨貳師將軍李廣利去北地攻打匈奴了。”

“我前年也是隨那李廣利西征大宛。”

“聽說李廣利遠遠趕不上當年的大將軍衛青和驃騎將軍霍去病,出征連連失利。只可憐我那兩個孫子,不知道還能不能活著回來……唉,不說這些了,說起來傷心——”老漢擦掉老淚,望望驩兒說:“這孩子吃了不少苦吧,前面轉過去就是村子了,小心被人看到。這樣吧,我帶你們走小路,從村後繞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