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梅蟬雙枕(第3/4頁)

“九河”、“九江”他一直認為是大江大河,但天下江河如此之多,究竟是哪九條江、哪九條河?他不斷挑選、拼湊,拼出無數種“九江”和“九河”,每一種地域都太寬闊,且毫無意味,根本理不出頭緒,更莫說關涉到《論語》。

誰知卻被任安送來的棗花糕無意中點醒!

河間地處冀州,因有徒駭河、大史河、馬頰河、覆釜河、胡蘇河、簡河、絜河、鉤盤河、鬲津河等九條河環繞,故而名叫河間。日華宮則是由河間獻王劉德所築,幾十年前,曾是儒者雲集之所。

劉德是景帝二子,當今天子之兄,五十多年前被封河間王。

其他諸侯王或驕、或奢、或貪、或佞,唯有劉德性情誠樸、崇儒好古。

他精通典籍,尤愛搜藏古籍秘本。為求先秦古書,遍訪天下,凡聞有善本,必定親自前往,重金求購,並抄寫副本贈與書主。若書主不願出讓,則好言求之,絲毫不敢強橫。因此賢名遠揚,懷書者紛紛前往,主動獻書。數年之後,藏書滿樓,數量堪與宮中國庫相比。而且,書品之精,猶有勝之。

為整理古籍,他築造日華宮,設客館二十余區,廣招天下名儒,雲集上百學士。校對編輯,夜以繼日;講誦之聲,數裏可聞。他為人清儉,奉行仁義,日用飲食從不超過賓客。

山東諸儒,聞名而至,如水之就海,源源不絕,河間因此成為一時儒學中心。

劉德又曾多次車載典籍,獻書宮中,天子十分歡悅,每次均要特設迎書之儀,並親自把盞賜酒,獎賞金帛。

三十年多前,劉德最後一次來長安朝拜,天子詔問治國之策三十余事,劉德對答如流,天子卻怫然不悅,對劉德道:“湯以七十裏,文王百裏,王其勉之。”

劉德聽了此言,又驚又懼,回到河間後,遣散了諸儒,不敢再講學論文,日夜縱酒聽樂,不久便郁郁而終。死後天子賜謚為“獻”。

柳夫人疑惑道:“天子那句話是在勉勵河間獻王,他為什麽怕呢?”

司馬遷道:“天子這句話聽似溫和,實則嚴厲無比。他是認定劉德施行仁義,是在收聚人心,日後必將有篡逆之心。正如商湯和周文王,商湯封地最初只有七十裏地,周文王也只有百裏,最終卻覆滅桀、紂,建立商、周。”

“劉德在對策中究竟說了些什麽,竟讓天子這樣惱怒、說出這種狠話?”

“我也不知道,明日我去天祿閣查找當年記錄。不過延廣帛書所言‘九河枯,日華熄’,說的定是河間獻王。這幾十年,自天子至庶人,舉世紛紛推崇儒學,誰能想到,劉德卻因儒學而亡?世道錯亂荒唐,竟至於此!”司馬遷一陣憤慨,不小心一把捏碎了手中的棗花糕。

柳夫人邊取抹布收拾糕渣,邊嘆道:“別人學儒,只是嘴上學學而已,用來謀些利祿。劉德卻是心裏真信,要以此安身立命。這就像金子的成色,起初都是真金,後來你加些銅,我加些銅,到最後遍天下都是鍍金的銅塊,他卻偏要執意用真金,別人豈能容他?”

司馬遷嘆口氣道:“劉德如此酷好古籍,當年孔壁發現古文《論語》等古書,他自然不會不知,知道之後,定然渴慕之極。孔安國當年將那批古書上交宮中,劉德得不到原本,我猜也必定會抄寫一份副本。”

“不是說好不再管這事?你怎麽就是不聽勸告呢?”

司馬遷指著棗花糕,笑道:“這次可不能怨我,都是這棗花糕招致的。”

柳夫人也被逗笑,但隨即望著丈夫嘆息道:“你這性子恐怕到死都改不了,我也不必勸你了,只盼你能在惹火燒身之前,完成你的史記,這樣至少不算枉費你一身才學。唉……”

司馬遷溫聲安慰道:“你放心,我自會小心。我本也要丟開此事不再去管,但又一想,我寫史記,不但記古,更要述今;不但要寫世人所知,更要寫世人所不知。延廣所留帛書,前兩句已經應驗,現在第三句又已猜出。看來此事不止事關《論語》,背後牽連極大。兒寬留書於延廣,延廣又寄望於我,我若置之不理,後世將永難得知其中隱情。我寫史何用?史之為史,不但要記以往之事,更要通古今之變,善者繼之,惡者戒之。以古為鑒,方能免於重蹈覆轍。就如路上有陷阱,你已被陷過,便該樹一警示,以免後人再陷。史之所貴,正在於此。”

柳夫人嘆道:“我何嘗不知道這道理?但——你之心全在史記,而我為你之妻,我之心……卻只能在你。”

司馬遷望著妻子,心底暖意潮水般湧起,一時間感慨萬千。

妻子眼角已現皺紋,鬢邊已經泛白,一雙眼也早已不復當年的明麗清澈,但目光如陳釀的秋醴,溫醇綿厚,令人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