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逃

無論多久都會記得這一天。2012年7月1日,晴天,諸事不宜。

在我當時已經過了的十八年的人生中,大多都是昏暗陰沉而且無趣的記憶,而這一天,是冗長生命之中,絕對濃墨重彩的一筆。

這一天,是畢業盛典,而中午12點35分43秒,我失去了最愛的祖母。而我的眼淚還掛在臉上,祖母的屍體還在太平間裏未涼,我就出現在了畢業狂歡的聚會上。

「然而」酒吧,離我們高中最近步行街上。

我站在包廂門前,包廂裏是一群人的鬼哭狼嚎,吼著不成調子的歌曲。

其實這一天本該是個節日的,我身上穿的紅外套還是出門的時候保姆芳姨特意熨燙過的,鞋子也是新的,說是今日起便又是新的開始,從頭到腳都要新到底。可是此刻我臉上卻寫著滿滿的喪氣和頹然。

透過門縫,我看見一堆喝著啤酒歡笑的人,他們大多和我不熟,是隔壁幾個班成績不好平日只顧著玩的那群人,我眼睛死死盯著的,是坐在沙發角落裏,一手支著靠背,下頜分明,眼神像沒有月亮的夜晚懸在天上的啟明星般的那個人。

他是我愛的人,我捧在心上整整高中三年的人——秦浪。

若是在昨天我還能很理直氣壯地說,這是我的男朋友,可是現在,我真的不知道了。

我正猶豫著要不要推開門,就聽見裏頭一個痞聲痞氣的人開口:“喲,秦浪,今兒怎麽這麽不high啊?難不成,是在想那個‘小少爺’不成!”

然後又有一人掐著嗓子:“不是吧,就那個天天不要臉纏著咱浪哥的,都畢業了還不讓消停呢?”

“沒辦法,”一個男生故意捏著蘭花指往前娘氣兮兮地一點,“畢竟人家是這樣子的貨色嘛,你們說是不是哦?”

“就是!”很快有人起哄,大笑不止,沖著秦浪道,“不是哥們說你,你也算是水逆三年了,哎呦喂,就那家夥的黏膩勁兒,二班的班花都不服我就服他。趁畢業,你也算是解放了…我就想不明白了,他好好一個大老爺們,怎麽非就是那麽不要臉呢,真這麽缺男人不會自己個去gay吧裏買啊?也就你能演得下去,換了我,我就吐了。”

酒杯一碰,隨即一聲怪叫:“誰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大老爺們啊!”

哄堂大笑。

這笑聲刺耳得難受,裏面的那群人不會知道,他們肆無忌憚的談論對象就站在門外。

我看見他們用沾滿汙穢的手,在我對秦浪的一片清潭裏隨意地攪動、弄渾。

可我除了咬著嘴唇,不讓眼淚掉下來以外,居然什麽也不敢做。

終於,秦浪開口了。

他先把杯子放下,揉了揉眉間——我知道這是他不悅的信號,然後我聽見,那個曾經幫過我、照顧過我,是我的光、我的水、我的午夜夢回的秦浪,冷冷地在我心上插了一刀。

他說:“別提他來惡心我。”

仿佛置身墳地,突然見到鬼火,我滿身滿心一個寒顫,那種感覺,和幾個小時前,站在手術室門口,親眼看著祖母被蓋著白布,醫生歉意地說他盡力了的感覺,一模一樣。

其實在這種時候,聰明的人應該趕緊轉身離去,這樣還能給自己留點尊嚴和顏面。可惜我就是那個不聰明的人,我呆在原地,雙腳都不知道怎麽擡動,直到包廂的門被倏地打開。

一時間尷尬的冷靜。

開門的正是秦浪,我慌亂和淒楚的眼神,撞上他冷漠而微怔的眸子。

包廂裏的人先是安靜,然後故意拉長調子或是吹口哨,就是看好戲的心態。我立刻就把頭低了下去,像只烏龜,我很沒有骨氣,眼淚就掉了下來,好像更加落了他們的話柄。為了掩飾自己的淚水,我只能把頭埋得很低很低,低得下巴幾乎擱在了鎖骨上。

“秦浪…”我還是忍不住開口,越說聲音越輕,“…你是這樣想的嗎?”

秦浪看了我好幾秒,我覺得頭頂像火燒,然後他一言不發,從我身邊擦過去,走了。這無疑就是判了我的死刑,他討厭我,到連句話也不肯說的地步了。

大約是秦浪的離席讓包廂裏的人覺得很無趣,他們把掃興的由頭都算在我的頭上,或許也有一點給秦浪出氣的意思。

於是拉拉扯扯地,在我的驚呼之中,把我推進了廁所的隔間裏,反鎖起來。

我大慌:“你們,你們幹什麽?開門!開門!”

“幹什麽?讓你看看什麽叫爺們!”

年輕人不知道什麽叫做過分,他們很習慣把“開玩笑”這三個字掛在嘴上,然後理所當然地去做傷害別人的事而全然不覺得自己有錯,反而樂在其中。

若是還在學校裏,他們斷然不敢對我做這種事,現在仗著要畢業了,從此也不會再見面了,法不責眾,所以開始猖狂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