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月色浮動,一絲陰雲侵襲冰輪,夜風驟起,殘破的窗紙窸窸窣窣一陣抖動。
驀地,冷風破窗而入,將陳舊的紗幔拂得四處晃動,床上,睡夢中的李元憫緊抓著被褥,額間冷汗四溢。
恍惚間,李元憫掉進一片屍山血海裏。
入目一片血腥暗紅,高低起伏的皆是頭顱殘肢堆就的小山,粘稠的血液聚集成河流,漫濕履底。
空氣中濃重的令人作嘔的腥臭氣息。
遠處,一只擎天巨獸嘶吼著,高高支起前足,瞬間踏碎了面前圍攻的人群,撲哧一聲,濺起半人高的血浪。
撼動天地的震顫自足下傳來,巨獸朝著他的方向步步前行。
圍攻之人源源不絕,前赴後繼殺剿巨獸,誓死不罷休一般,然雙方力量太過懸殊,那些人在巨獸面前不異於螻蟻一般,頃刻間被踩為肉泥。
“不……”李元憫僅能發出一聲低弱的氣音。
他動不了,只能眼睜睜地瞧著巨獸愈來愈近,前行帶來的巨大的血腥氣浪將他吞沒。
他幾乎無法站立,艱難地睜開雙目,驀地瞧見了那只巨獸渾身上下密密麻麻插滿的箭矢,原來它身上的暗色皆是箭羽,一層填滿了,無數的箭矢又插進縫隙中,一層又一層,源源不斷。
巨獸焦躁地朝天嘶吼,踏濺更多的血浪。
廝殺無窮無盡。
“不……”他哭喊。
巨獸終於倒伏在了他的面前,如山高的身體壓向了他,可李元憫奇異地卻不感到害怕,只是傷心,莫名地傷心。
一陣巨大的力量裹挾著他,圈進了一個暖和平靜的天地,巨獸嗚咽,口中鮮血湧出,漆黑的瞳仁半暗不明。
李元憫走進了去,額頭靠在它濕漉漉的鼻尖,淚流滿面。
“不怕了。”李元憫蹭著他,哽咽著,“……不怕了。”
所有的殺戮聲漸去,周圍的血腥氣如濃霧驟散,在這一番屍山血海中,李元憫與奄奄一息的巨獸依偎在一起。
“不怕了。”
李元憫低喃。
便是夢裏也能感到它身上熱度。
夜風漸漸平息,待冰輪越烏雲而出,銀色傾瀉大地,西殿陷入一陣寧靜。
李元憫的眉頭漸漸舒緩,一顆淚珠自眼尾滑落,慢慢幹涸在烏黑的發絲中。
***
秋選那天是一個好天氣,連下了三日的大雪霎止,天色放晴,皇城的上空碧藍、萬裏無雲,遼闊如平靜無波的曇海。
好些年以後的李元憫還會記得那一天。
那是他命運的分歧,他做了一個與上輩子截然相反的決定,從此,命運開始逆轉,只是那時的他並不知曉自己將去往何方,只惶恐著,堅持著。
他像一個泥濘中前行的老耋,前途茫茫,然而毫無退路,身後是幽暗的深淵凝視著他,似乎隨時等著將他吞沒,他只有前行才能擺脫這份被凝視的恐懼。
鐘粹宮內,起遲了的王貴妃尚在內殿梳妝,三位皇子正於外殿候著。
李元朗、李元憫坐於堂中下首,正座上的正是月余未曾露面的四皇子李元旭,他早已換上了隆重的蟒袍,正斜靠著枕攆,時不時往嘴裏丟幾顆茴香地豆,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
他這些日一直被看管在偏殿熟讀五家,早便關得煩了,昨兒傍晚王貴妃才解的他的禁,偏生今日還有場硬戰,更是胡鬧不得,念此他額上便突突突地發疼。
漏刻上顯示的時辰已是卯時正中,青荷率宮女們進來,添了第三回 茶。
“母妃還未曾妥當?”李元旭頗有幾分不耐。
青荷福了福身子,道:“娘娘這些日本就覺寐失調,為了今日秋選,更是竭慮良多,到底是累了,今日起的是遲了。”
李元朗聽罷,似是感慨,嘆道:“母妃著實辛苦了。”
李元旭擺了擺手,滿不在乎:“母妃到底是想太多,舅父已說了,司馬忌那只老狐狸素來與左相大人不和,怎會讓嫡子去當大皇兄的黃門侍郎,難不成還有比本殿下更好的選擇?”
李元朗笑著稱是。
余光掃了一眼身邊的李元憫,對方依舊是那副沒有人氣兒的態勢,他雙手垂在身側,低著下巴,一副任人魚肉的模樣——他理應如此,亦本當如此,可李元朗卻是知道,這幅孱弱皮囊下絕不是這般。
那日連廊所發生的一切已成為心間沉疴,叫他每每深夜思及,必難免心驚。
可他說不出哪裏不對。
叫他更為忌憚的是,他居然短短數月便拿下了曾視他狗彘不若的王貴妃,這些日子以來,儼然成了鐘粹宮的貴客,地位甚至隱隱有越他而上的苗頭,叫他如何安枕。可他偏生不知這一切究竟如何發生的,更要緊的是——這賤婦子究竟意欲何為。
他眼底浮著暗黑的浪湧,不動聲色審視李元憫半晌,對方依舊沒有丁點反應,如同僵化的木偶一般,靜靜坐在椅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