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夜已深,李元憫仍未就寢,在燈燭下攤開小小一卷寫有細小字跡的絹布,仔細閱示。

他根基不深,剛到嶺南之時,幾乎是耳目喑啞,八年的時日是辛苦,可到底也費心費力埋了不少的暗線。

前幾日,李老將軍安插在京城中的探子給他帶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情報——原來,袁崇生竟是王朝鸞遣來嶺南代為斂財來了。

他竟不知自己在嶺南如此偏遠的地界,仍還能被王朝鸞記掛上,嘴角浮起一絲冷笑,將絹布置於燭火上燒了。

想必當年補上浙西賑災銀兩的虧空已讓王朝鸞連年捉襟見肘,她母家不盛,自要用上大量銀錢運轉,可隨著明德帝年歲漸高,大皇子黨派盯得愈緊,她便將手伸到他這處來——相比其他封地,嶺南地處偏遠,山高皇帝遠,有什麽異動,一層層遞上去也得十天半個月,上達天聽之前都有可運作的空隙,且嶺南封地的藩王乃她心中那個懦弱好拿捏的西殿冷宮之子,這般好的地方,她怎會錯過。

想起了那張艷麗卻吐著毒蛇的臉,李元憫不由揉了揉眉頭。

王朝鸞其人心思縝密,猜疑心甚重,當年縱虎之事,雖被他做得帷燈匣劍,但王朝鸞未必沒有懷疑過是他做的。也不知當年誆騙她的浙西餓鬼之事,如今還信上幾分。

不過既是這般多年沒有發難,想必她心間還是有幾分忌諱的。

無論如何,既是火燒到門口了,自必得站出來,事事退讓有時不見得能保全自己,反而讓豺狼步步緊逼,直到退無可退——他在嶺南好容易紮根下來,自不會讓旁人輕易破壞如今安穩的一切。

只是,這一步步,必得慎重又慎重,以防旁生枝節。

許是夜深了,他的腦裏想了很多關於宿命的東西。

命運實在是太難琢磨,即便他重活一世,改變了一部分命運,相對應的便要牽扯到其他料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似是全然不為自己所控。

就像為了救猊烈出獸房,他失去了上輩子唯一的一個摯友。又像他阻止了王朝鸞貪腐賑災之銀,但卻讓王朝鸞將手伸到了嶺南來,與上輩子想比,只不過受苦的從浙西百姓換做了嶺南百姓而已。

也不知這一回,嶺南事態會否因為自己的決定又會發生什麽措手不及的進展。但遑論如何,他必得殫精竭慮控住,避免事態惡化。

如今的嶺南,正是暗湧浮動,擠占了百姓收成的新法頒布加上巡台府漠視倭夷侵擾民生這一樁,嶺南百姓的民怨恐是已到了極致。

活了兩輩子,李元憫自然深深懂得“民怨”是多麽可怕的東西,也許最初的時候可以用銀錢、酷法、暴力壓制下來,但那樣的壓制只浮於表面,外頭看過去雖是風平浪靜,其實暗裏膿瘡已經不堪潰爛,直到再也掩飾不住,一朝爆發出來,演變成一場血流人間的浩劫。

上輩子,浙西水患,百姓流離失所,朝廷敕命戶部分撥賑災的銀兩安撫災民,卻神不知鬼不知地被王朝鸞協同浙西知府私吞,最終造成了一場流民揭竿起義的禍事,後嶺南地域發生大旱,更是激生了無數的饑民,為了平息這場斷斷續續持續了五年的浩劫,北安折損了幾近三成的兵力,為亡朝埋下禍端。

可以說,攻破京城城門的雖是赤虎軍,但究其根源,便是這“民怨”。

李元憫心中雖有悲憫,但自問能力有限,若非緊要,斷不會多管閑事,只是上輩子樁樁件件,讓他不得不重視這民生民意,這也是他如今焦心的地方。

李元憫看著棋盤上困窘的棋局,不由得輕輕咬著指尖的棋子,目色幽深。

這些天,廣安王府的府兵已被猊烈帶去了三分之二,匯同各屬地的族長組建民兵自衛,可對於地廣人稀的嶺南遠遠不夠,民怨沸騰,跡象種種,可嘆袁崇生尚還沉浸在為京中貴妃娘娘斂財的美夢裏。

——既是事情已到了這兒,那便不要讓它捂著了,索性便催化它。

李元憫眸色一動,摸了摸手上那顆棋子,輕輕落在棋盤上。

***

偌大的宗祠堂內,眾位族長圍觀著幾位婦孺嚶嚶啼哭,地上躺著個頭纏白布之人,他一動不動,臉色發青,不知死活。

門口一聲通傳,一身素色青衫的李元憫在數位隨行的護衛下,匆匆進了來。

他面目凝重,立時讓身後的錢叔上前幫忙救治傷者,一邊前去扶起跪了一地的婦孺。

眼見那貌若仙人的廣安王也來了,為首的婦人哭得更是厲害,滿腔憤恨終於有了去處,她聲淚俱下:“廣安王,您得為賤婦做主啊!”

這婦人乃地上躺著的重傷者之妻,傷者便是清河境的江族長,清河境毗交趾,數個村落已遭受倭夷來回洗劫數次,巡台府非但沒有派遣郡守軍前來處置,境內的莊田還被巡台府以新法之名征賦重稅,村民們怎還耐得住,便在江族長的帶領下,浩浩蕩蕩一行人趕去了巡台府討要說法,一番激烈的聲討之下,當場便與巡台府的官兵們起了沖突,待戚族老趕到,為首的幾個早已傷的傷,關押的關押,全亂了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