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入夜了。

最後一點晚霞也消失得無蹤無跡,夜色像墨汁一樣浸透了天際。

華燈初上,朱雀大街恢復了往日裏的寧靜。廣安王府門前的兩只石獅子靜靜聳立著,俯瞰三三兩兩路過的巡邏的兵士,朱紅的大門緊閉,但透過那一絲透著光亮的縫隙,便可以窺見裏面熱鬧的光影。

今日是廣安王府的府宴。

亦是猊烈駐軍邊境的送行酒。

宴席臨近尾聲,大多數人已是喝高了,正歪歪斜斜的四處敬酒。

猊烈的右側坐著周大武,他同樣喝得有些多了,許正是因為如此,他才這般婆媽地勾著他的肩膀,有的沒的地拉著他說些話。

“你已經十八了,也該成家了。”周大武大著舌頭,眼裏有些許迷蒙,他湊近了猊烈,“上回你問我的那档子事兒……那姑娘我看差不多得了,該讓兄弟幾個見見了。”

猊烈不語,他不說話的時候整個人總是顯得冰冷肅嚴,若非周大武知他的性子,難免認為他是那等孤傲冷僻之人,可他明白,這青年並不是。

當年他們押送府銀途中遇伏,猊烈帶著殘兵本已脫困,見他落單身陷賊窟,讓殘兵們護送府銀先行離去,自己獨自持著長·槍沖進敵營,一番苦戰,終是帶著身受重傷的他,從百余匪賊的包圍下脫困出來。無論任何事情,他一概沉默寡言,卻總身先士卒,進退之間一貫立於人首,故而他雖年紀輕輕升任總掌,但府中上上下下沒有人不服他。

周大武難免跟他掏心掏肺起來:“您別看咱整日灰頭土臉的,可回了家,那可別提多美了,被窩裏一婆娘抱著,兩娃揣著,內滋味,嘖,男人一生所求也不外乎如是了。”

“成家立業,先成家再立業,你這小子倒把順序給顛過來了,牛逼大發了還,十八便是這郡守軍參領,你瞧瞧,如今嶺南哪個未出閣的少女不惦念著你這裏。”

他打了個酒嗝,語重心長:“如果姑娘沒啥大毛病,可千萬別辜負了人家,萬紫千紅入眼,咱們別太擰巴,懂麽?”

再要說什麽,身後的一個略顯低沉的聲音突然打斷了他:“大武,你這是喝了多少?”

周大武回頭,居然是廣安王過來了,他依舊身著今日授符儀式上的爪莽袍服,束著紫金冠,許是喝酒花了眼的緣故,周大武居然覺得他眉眼間有一抹清冷的不悅之色。

當下便清醒許多,放下酒杯站起來,恭恭敬敬拜道:“殿下。”

猊烈也跟著站了起來。

李元憫作勢讓他起來,從袖中摸出一塊令牌來,遞給他。

“猊烈去邊境後,府上的一切便交給你了。”

看著這塊威風凜凜的虎頭牌,周大武剩下一點的酒意立刻沒了,他雙手恭恭敬敬、誠惶誠恐接過銅牌,鄭重拜首:“屬下一定不負殿下所托。”

猊烈接任郡守軍參領後,府兵總掌的位置必要騰出來換人,雖然周大武知道論資排輩,這位置差不多便是自己的了,但真正接過這代表府兵總掌的虎頭牌,難免還是心生激動。

“屬下必悉心護好府邸!”

李元憫點點頭,想到了什麽,從袖中摸出一袋繡著如意祥雲紋的囊子遞給他,“聽說均哥兒明日過生辰,也沒別的,你幫本王帶這個給他,多買幾件新衣,咱們廣安王府出來的公子哥,可不能太寒磣。”

周大武啊的一聲接過,掂量了下,暗忖,這樣的重量,豈止是買幾件新衣而已。

明明是白日裏授符儀式上那般高貴疏離、百官生畏的廣安王,私下待人卻如此寬宥溫和、無微不至,若說八年前,周大武懷著為李老將軍報恩的心,視死如歸一般來到嶺南之境輔佐他,如今的他,已算是死心塌地了。

他不再推辭,只深深拜首:“多謝殿下。”

李元憫這才看了一眼周大武身邊的青年,高大的男人面無表情,只垂著漆黑的眸子,就那麽看著他。

明日,他便要再次離開自己了啊。

李元憫心一黯,不動聲色將目光收回,旋身離去。

他今日也喝了不少酒,臉上紅撲撲的,身上熱得很,便踱步至廊橋邊上吹吹夜風,一邊遠遠地看著院裏熱鬧的場景。

半晌,身邊的微風霎時止了,李元憫擡頭一看,是猊烈跟著過來了。

他手上端著一盞熱茶,遞給他。

“殿下喝多了。”

李元憫淺笑著搖搖頭,卻也打開杯蓋,低頭抿了一口,便將那茶盞放在廊架上。

“今日不是高興麽,多喝兩杯也沒什麽。”

耳邊又遠遠地傳來一陣笑罵,想來是哪個倒黴鬼猜酒令又輸了,正被人勸著酒,隔著光影,聲音有些飄忽。

微風徐來,他們二人像是與眼前這個世界隔絕一般,站在另一個不為人所知的異境。

李元憫將目光收了回來,擡起頭來,一張雪白的臉上已是布滿靡麗的潮紅,他就這麽看著猊烈,炙熱的,毫不掩飾的,半晌,似是感慨一般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