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斷斷續續下了六七日的大雨終於停歇,天色徹底放晴。

兩日後,薛大總督終於被找到了,他的屍首於滄江下遊浮了上來,找到的時候,渾身縛著結實的繩索,衣裳間尚纏著殘缺不齊的符紙,沿途江岸還找到香爐燭火等祭祀用物,顯然是遭水寇余孽仇殺並祭天以慰亡靈。

薛再興的屍首在渾濁的滄江水中浸泡了兩日,已無人辨得他的臉面了,若非身上的總督服制,以及後院小妾憑著肉身一二胎記辨認,恐是無人知道這個腫脹如豬彘的男人竟是號令兩江三省總兵的朝廷大吏薛再興。

事已至此,魏延再不敢隱瞞,連忙快馬加鞭遞信進了京畿。

堂堂一品總督竟死於賊人之手,天子盛怒,朝廷敕令來得甚快,都察院左都禦史協同刑部官員連夜起身趕往江北大營處置事宜。因涉及如此官階,連大皇子李元幹都驚動了,跟著京官隊伍一並南下。

經由這番事故,水演暫停,三軍皆駐守西嶺營地候命,歲至年關,可卻無半點迎接新年的喜氣,一層陰雲籠罩在江北大營上空。

夜涼如水,風聲驟起,頗不寧靜。

猊烈正於營帳內閉目養神,門口傳來一聲通報,曹綱看了看上首之人的臉色,便讓人進來了。

是驛使。

“參領大人,這是嶺南來的信。”

嶺南,那只能是廣安王府來的。

曹綱不由看向猊烈,眼前之人並無露出什麽特別的神色,只將信件拿了過來,揮手讓人退下。他隨手撕開,冷著雙目看了一眼,嘴角浮起一絲譏笑。

像是無甚所謂一般,隨手將那信紙丟在桌案上,曹綱便看見了“盼歸”二字。

“赤……”曹綱當即改口:“大人,這廣安王……”

仿佛知道他要說什麽似的,話未出口,猊烈早已冷冷擡眸,曹綱驟然收口。

氣氛多多少少有些僵持,半晌,猊烈放緩了臉色,不悅道:“兩輩子了,你還是改不了這仁慈的毛病!”

曹綱連忙拜首。

猊烈睨了一眼他,從懷裏摸出了一方白色物事,丟在桌案上。

那是一張白帕,帕面幾枝蘭花的暗繡,甚為雅致,猊烈這樣的軍中漢子自不是那等慣用帕子的雅士,若貼身藏著,想也知道定是情人相贈的了。

而這情人是誰,自然不言自明。

這種情人之間的把戲,眼前之人顯然沒有興趣,他只面帶譏諷又從一旁的匣子中取出另一塊。

曹綱仔細相看,這兩方帕子竟是一模一樣,同一般的材質,上面的蘭花暗繡更是如出一轍。

“這……”

猊烈譏意愈重:“一塊是李進從薛再興身上搜的,這一塊……今早我才發現藏在我這貼身小衣內,哼,倒是一碗水端平。”

曹綱面色一變,甚為驚訝。

猊烈瞟了他一眼,面上浮出一絲冷意:“所以這便是你說的真心實意?”

他哼聲一笑,將那兩方帕子攏在一起,隨手拋在一旁的暖爐裏,帕子蓋在碳火上,幾屢青煙冒出,火舌生起,三兩下便將那兩塊白帕子燒得一幹二凈。

“沒成想‘我’這人居然被那孌寵蓄養得如此色令智昏,因著這假惺惺的幾分情意,因妒殺人,令自己陷入這等險境——此事雖做得不錯,可難道沒有萬一麽?何況京中那幫人也不全然吃素的!”

他自嘲著,目色冷意森然:“這廝本事倒是好的很,堂堂一個兩江三省的總督也被收為入幕之賓,這還是看見的,背後看不見的,不知還有多少人!謀算我的頭上!著實可恨!”

曹綱一滯,想起了那個風清月白之人,喉頭翻動,卻說不出什麽話來。

猊烈怎不了解他,只微微眯了眼睛,毫不留情指摘出來:“一個死過一次的人重活過來……曹綱,他根本無需你的仁慈,懂了麽?”

曹綱心間一震。

上輩子朝元帝死得那般慘烈,可想而知死前何等萬念俱灰……重生之人的心境,他再清楚不過。

一個深受皇帝所厭惡的皇子,重活一世,若想活命,並活得漂亮,自然要用上無所不用其極的手段,他如此美色,倘若薛再興有意於他,區區一個無權的藩王再是如何也躲不了的,既是躲不了,又何必作貞潔烈婦狀,不若利用他做點事情。

曹綱並非鄙夷什麽,他捫心自問,若他身處如此地境,想必也會利用各種方式拉攏薛再興,但這不代表他無情。

雖然接觸不多,他看得出來,廣安王對猊烈的情分是真的,可人也得活著,活著便要不得不做一些自己不願做的事情。

但如今的問題是,眼前這個同他一般重生的赤虎王對這情分半分都不相信。

曹綱不知怎麽的,心間突然湧上了一股傷懷。

“行了,不提這人了,明日京城裏那幫人便會抵營了,還是好好想想這廂如何應付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