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錢叔第一次看見那個清貴端方的殿下露出這樣無措恐慌的神情,心間自責難以再盛,恨不得當場以死謝罪。

若無廣安王,便無他錢某人的性命,如今,他卻這般辜負了他的信賴。

廣安王任何交代的事務,他從來都不過問,即便再是疑慮,他也是恪守本分,按著他的命令行事——他自是不知這個孩子的由來,只知殿下畏怕他的降臨。否則這避子湯何其寒重,殿下仍還是不顧身子一碗接著一碗喝,險些連身子都喝垮了,然而卻依然避不了妊子的結局。

錢叔雖是一介鄉醫,然而自問精通岐黃之術,殿下的脈象已是明明白白斷無子息可能,可如何懷上的,這個中緣由,他著實是想不通。

正垂淚不已,聽得上首之人急促的聲音:“給我一副藥。”

李元憫驟然起身,匆匆沖到錢叔面前:“快去給我備一副藥,幹凈利落……”

他雖沒有明說,可錢叔怎不知他說的是什麽意思?

當下連連磕頭,涕淚橫流:“殿下萬萬不可,您攝食避子湯藥過多,已是傷了基底,若是那虎狼之藥下去,恐是血崩,性命不保!”

但見眼前之人打了個踉蹌,險些昏厥過去。

錢叔忙上前扶住了他,見他面上已是無神,惶恐至極:“殿下!殿下!”

天色徹底暗了下來,房內一切物事頓時隱入暗啞的光景之中,如暗湧的潮,吞沒了一切。

許久了,一絲微弱的聲音道:“你先下去吧。”

錢叔躑躅,正待含淚勸解些,可眼前之人早已是目色發直,聽不得他一句半句了。只長長嘆息了一聲,踽踽而去。

他不知道的是,還有一人躲在暗處,跟他一樣歷經著這一切悲愁。

陰暗的拐角處,藏匿其間的倪英淚流滿臉,緊緊地咬住了嘴唇,不肯讓自己發出一丁半點的聲音。

天徹底黑了,房中之人也沒有喚人來掌燈,只靜靜地坐在那張太師椅上。松竹不安地守在門口,時不時伸著脖子往裏面看了看。

“松竹……”裏頭一聲若有似無的聲音。

松竹心間一凜,匆匆提腳進了去。

黑暗中,他看不清李元憫面上的神色,只覺得他的肩膀一下子垮了下來似的,聳拉在那裏,毫無生氣。

“不必準備晚膳……本王乏了,躺一躺,不必擾我。”

眼前人丟下一句輕飄飄的話,起身,搖搖晃晃去了寢房。

松竹憂心忡忡地看著他的背影。

紗幔靜垂,陰暗的床榻邊,靜悄悄地坐著一個人。

他雙手撐在兩側,低著頭,很快大顆大顆的眼淚落下,沾濕了他腿上的衣擺,暈染開來。

他想,為何會這樣。

此事上他並非輕率,雖錢叔斷定了,可他仍不放心,又私下找了數位名醫反復診察,都說了他斷無子息可能。

可為何命運總是這般開他的玩笑?

他想起了備受□□的童年,想起了那根屈辱的貞操帶,想起了這些年因著這畸形的身子受的苦,一切的一切,仿佛告訴他,無論他如何掙紮,都逃不脫這副畸形身子帶給他的命運。

目光落在小腹上,他卻是連忙拉開了被褥,慌不擇路地躲了進去,從頭到腳蓋得緊緊的,此刻他不再是那個背負重責的藩王,他與兒時那個瘦弱的幼童無異,只是個惶恐不安的孩子。

倪英一直守在門口許久,站的腳都麻了,才擦幹了頰邊的淚痕,推門進了去。

房內漆黑一片,倪英撩開紗幔走到了塌前,緩緩蹲了下去,眼前素錦被褥隆起一個包,像個脆弱不堪的屏障,她喉頭哽了哽,輕輕地揭開了被子,露出裏面一張蒼白的惶恐不安的臉。

“阿英……”眼前人強撐著,卻怎麽也撐不住,只抖著唇流淚,“阿英。”

倪英卻沒有跟著哭,只朝他露出一個寬慰的笑:“殿下別怕。”

她撫著他的臉,全然拋棄了世俗禮儀,爬上了床,將他的腦袋緊緊抱在了懷裏,輕輕地撫摸著,如同兒時她受過的那份溫柔。

“殿下別怕。”她一直重復著。

懷裏的人抖瑟得厲害,像是畏寒一般。

許久許久,他漸漸閉上了眼睛,在少女溫柔的撫觸中睡了過去。

***

更深露重。

莊嚴威重的高宅大院繁燈似錦,兵士們緊張巡邏著,偶有一二百姓路過,亦是望而生畏,躲得遠遠的。

曹綱捧著幾冊卷宗匆匆踏入了議事廳,裏頭燈火通明,廳中上首一個高大的男人大馬金刀坐著,翻閱著眼前的書冊。

鬢若刀裁,眉目冷峻,氣度儼然,與生俱來的一股無形的威勢。

曹綱心間暗暗稱贊,深吸一口氣,將案卷堆放在桌面上,恭恭敬敬道:“主帥,原兩江大營的兵力已歸編完畢,還請過目。”

“好,放著吧。”猊烈放下了手上的冊子,睨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