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沃爾夫從褲子口袋裏掏出一塊手絹,把刀刃上的血擦掉。他在昏暗的燈光下端詳著刀刃,然後又擦了起來。他一面走,一面用力地擦拭著那片薄薄的鋼刃。他停下來,想:我在做什麽?已經很幹凈了。他把手絹扔掉,把刀收回腋下的刀鞘裏。他從巷子裏鉆出來回到街上,恢復了儀態,朝老城走去。

他想象著牢房的樣子。六英尺長,四英尺寬,一半被床所占據。床下面是一只夜壺。墻是光滑的灰色石頭砌成的。天花板上垂下一條電線,吊著一個小燈泡。牢房的一頭是一扇門,另一頭大約在眼睛的高度有一個小小的方形窗口,從窗口可以看到藍天。他想象著自己早晨醒來,看到這一切,記起自己已經在這裏待了一年,還要再待上九年。他用了夜壺,然後在墻角的一個錫盆裏洗手。沒有肥皂。有人把一碗冷稀飯從門上的小窗口推進來。他拿起勺子,吃了一大口,但無法下咽,因為他在哭泣。

他搖搖頭把這噩夢般的景象驅出腦海。他想:我逃脫了,不是嗎?我逃脫了。他意識到街上有些人在經過時盯著他看。他在一家商店櫥窗裏看見了一面鏡子,於是對著鏡子審視了一下自己。他的頭發亂糟糟的,一側臉上又青又腫,袖子被撕破了,領子上有血跡。他還在因為之前奔跑打鬥的體力消耗而喘氣。他想:我看起來像個危險人物。他繼續向前,在下一個路口拐到一條迂回一些的路上來避開主幹道。

柏林那些蠢貨給他的是假鈔!難怪他們對錢那麽大方,是他們自己印的!這種行為實在太愚蠢了,以至於沃爾夫懷疑這種愚蠢背後別有深意。阿勃韋爾是由軍隊而非納粹黨管理,它的負責人卡納瑞斯並非希特勒忠誠的支持者。

等我回到柏林,會有那麽一場大清洗……

他們是怎麽在開羅找到他的?他的錢用得太快了。偽鈔進入了流通。銀行發現了偽鈔——不,不是銀行,是財政部。總之,有人開始拒收偽鈔,謠言在開羅流傳開來。飯店老板注意到了沃爾夫用的是假鈔,通知了軍隊。他想起自己對飯店老板贈送的白蘭地還感到受寵若驚,不禁懊惱地沖自己苦笑起來——那不過是用來留住他等軍警到場的小伎倆。

他想到那個騎摩托車的男人。這個混蛋一定是鐵了心要抓他,才會騎著摩托車繞進那種小巷子裏,在台階上爬上爬下。沃爾夫猜他沒有槍:如果他有,他肯定會用的。他也沒戴鋼盔,所以他應該不是軍警。也許是情報部門的人?甚至就是範德姆少校本人?

沃爾夫希望那是他。

我給了那個男人一刀,他想。也許挺嚴重的。不知道是哪裏?臉上?

我希望那是範德姆。

他把思緒轉到眼前的麻煩上來。索尼婭在他們手裏。她會告訴他們她不能算是認識沃爾夫,她會編些兩人在恰恰夜總會快速勾搭上的故事。他們沒法把她扣留太長時間,因為她很有名,是個明星,埃及人心目中的偶像,把她關起來會引出一大堆麻煩。所以他們很快就會讓她走。但她不得不告訴他們她的地址,這意味著沃爾夫不能再回船屋去,現在還不行。但他現在筋疲力盡,鼻青臉腫,衣冠不整,他得找個地方清理一下,再休息幾個小時。

他想,我不是第一次像現在這樣了——在城市裏遊蕩,疲憊不堪,身後還有追兵,沒地方可去。

這次他不得不向阿蔔杜拉求助了。

他一直在朝老城走,因為在潛意識裏,他知道阿蔔杜拉是自己僅有的希望了。現在他離這個老賊的家只有幾步之遙。他低頭閃進一道拱門,走過一條漆黑的短過道,爬上一道石質旋梯來到阿蔔杜拉的家。

阿蔔杜拉正和另一個男人坐在地上。他們中間立著一個水煙筒,空氣裏彌漫著大麻的味道。阿蔔杜拉擡頭看著沃爾夫,緩緩地露出一個睡意蒙眬的微笑。他用阿拉伯語說:“這是我的朋友阿赫邁德,也叫阿歷克斯。歡迎,阿赫邁德-阿歷克斯。”

沃爾夫和他們一起坐在地上,用阿拉伯語問候他們。

阿蔔杜拉說:“我這位亞瑟夫兄弟想問你一個謎語,這個謎已經困擾了我和他好幾個小時了,從我們開始抽水煙的時候開始,說到這個嘛——”他把煙筒遞過來,沃爾夫深深地吸了一大口。

亞瑟夫說:“阿赫邁德-阿歷克斯,我兄弟的朋友,歡迎你。告訴我,為什麽英國人叫我們鬼佬【16】 ?”

亞瑟夫和阿蔔杜拉情不自禁地咯咯笑起來。沃爾夫意識到他們正深深沉浸在大麻的藥效中,他們一定整晚都在抽煙。他對著煙筒又吸了一口,然後推回給亞瑟夫。勁道很強。阿蔔杜拉總能搞到最好的。沃爾夫說:“我碰巧知道答案。在蘇伊士運河上幹活的埃及男人穿著統一發的衣服,表明他們有權在英國領地上工作。他們是為政府服務部門幹活(Working for Government Service),所以他們的襯衣背後印著WOGS這幾個字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