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篇 劣童案 第五章 師(第4/5頁)

然而,劉呵呵沒料到,那個王小槐竟會毀掉這一切。

去年八月底,收了麥子,在場上碾打曬好後,劉呵呵照舊將大半用筐子盛滿,每筐都插好小野花,一挑挑擔到阿婂的門前。這些糧,阿婂只留幾石自吃,其余大半都交給弟弟去賣成現錢。阿婂弟弟在院門前記賬,點算完後,他才敲門喚姐姐。每回,阿婂都先出來拔開門閂,而後進屋關好門。阿婂弟弟才帶著家中子侄,將糧食擡進去,堆放好後,帶上院門。阿婂才出來,重新將門閂好。

那天交完糧,劉呵呵被隔壁親族喚去吃茶說話。閑坐了半晌,聽得隔壁搬完了糧,阿婂弟弟最後帶上院門,高聲說:“姊姊,都搬完了,出來閂門吧。”隨後聽見阿婂的堂屋門輕輕打開,一陣輕細腳步聲。那腳步聲劉呵呵聽過不知多少遍,早已熟悉無比。他正側耳等著閂門聲,外頭卻傳來一陣尖亮童聲,是王小槐。隨即“砰”的一聲,阿婂的院門被重重撞開。劉呵呵猛地驚了一哆嗦,慌忙起身向外跑去,王小槐的笑叫聲已經進了院子:“你就是阿婂?快來瞧!阿婂是個老妖婆!”

等劉呵呵跑到外面,巷子裏已經聚了不少人,有王家親族,更有村裏其他男女。眾人伸長脖子齊望向院裏,面上滿是驚異,更雜著些失望。劉呵呵頓時停住腳,不敢靠近,心裏一陣擰絞,全身不由自主地抖起來。

王小槐仍在那院裏又拍掌又笑叫,卻聽不見阿婂的聲音。過了一會兒,“砰”的一聲,堂屋門關上了。王小槐又嚷了一陣,這才笑著走了出來,昂著頭,不住叫唱著走了:“阿婂是個老妖婆,阿婂是個老妖婆……”

眾人都驚愣住,劉呵呵更是驚張著嘴,不住打冷戰。半晌,阿婂院裏都靜悄悄的,毫無聲息。阿婂弟弟臉色發白,過去輕輕帶上了院門,眾人這才互相擺手示意,各自輕輕散去。劉呵呵仍在原地呆立了一陣子,身後那親族拍了拍他,他才醒轉過來,望望阿婂院門,裏頭仍無聲息,聽不見阿婂出來閂門。他不敢久留,只得失了魂一般回到自己家裏,躺倒在炕上,飯也不吃,死了一般,唯有王小槐那句叫唱聲時高時低,響了一夜。

第二天,外頭的鬧嚷聲叫醒了他,他隱約聽見“阿婂”兩個字,身子又一顫,忙爬起來,奔了出去。果然是阿婂,許多人圍在阿婂院門前,裏頭傳來許多人的哭聲。劉呵呵又打起冷戰,撥荒草一般扒開人群,怔怔走進那院門,王家許多親族都站在院子裏哭,堂屋中間那張紅漆圓桌被挪開,地上躺著個人,身上蓋了一張青綾舊幔子,只瞧得見那身形極瘦小,一小捆幹柴一般。

劉呵呵只看了一眼,慌忙將眼睛移開,卻忽然瞥見堂屋正墻上貼滿了東西,是枯花,一枝挨一枝,整面墻都是。他不由得走進堂屋,那些花雖然都已經焦枯,劉呵呵卻認得那些花形,都是田埂野地裏那些雜草花,檾麻、龍葵、田旋、益母、旋復……每枝花莖上都粘了一個小小圓團附在墻上,應該是糯米團,也已經幹硬發烏。

劉呵呵不敢相信,身子顫得越發厲害,他小心走進臥房。裏頭有些幽暗,卻極整凈,只有一架舊床,一只舊鬥櫥,櫥上擱著幾卷舊書、一面銅鏡、一個螺鈿盒。他扭頭一瞧,又是一驚,幽暗中,靠窗那面墻上也貼了許多枯花,仍是田間野花,一枝一枝排得齊齊整整。劉呵呵驚望片刻,眼裏頓時湧出淚來,不由得靠著那墻,彎下身子,嗚嗚嗚地哭起來。自從幼年被那個嬸嬸打得不敢哭後,他再也沒哭過,更沒這般哭過,肝肚腸肺擰在一處,不斷絞痛。正哭間,墻上一朵蔥蘭被他的肩膀蹭落,跌到地上,花瓣碎開了兩瓣。他忙哭著小心撿起那花枝,想重新粘回去,卻哪裏粘得住?這一搖動,花瓣又散落了三片,枯莖上只剩最後一瓣。他不敢再粘,用袖子抹盡淚水,小心護著那枝殘花,埋著頭,離了那院子。回到家裏,他騰空鹽瓶,將那花枝插在裏頭,供在桌上,呆望著那枯莖獨瓣,又忍不住嗚嗚哭起來。

除了當年那個嬸嬸,他從沒怨憎過誰,這時,對那王小槐,從心底裏生出無比厭憎。這樣的虐畜,得活活燒死,才能解恨。

夜裏,他有幾次帶了火種,偷偷摸到王小槐家院墻外。但真要下手,又哪裏下得去?他不住恨自己是個軟卵子。幾個月後,他見王盆提了一袋東西去了王小槐家,便偷偷跟過去瞧。王盆將那袋裏的黑黃粉末灌進一根竹筒,又點了一根香,讓王小槐去燃那竹筒,竹筒裏頓時騰起火苗煙霧。劉呵呵頓時明白,那是燃煙花的火藥,用這火藥燒,才燒得迅猛。

這提醒了他,也去縣裏尋買火藥。那天是正月十二,到處放煙火,他在一家煙火鋪子裏買了半袋火藥。他背著那火藥袋子才往回趕,卻見一輛車子迎面行來,車裏傳出一個童音,在罵車夫,竟是王小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