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篇 劣童案 第五章 師(第2/5頁)

這時,他瞅著那婦人搬桌子。那婦人年紀三十歲上下,面容素潔,穿了一件半舊的淺青素錦長襖,渾身透出一股幽幽靜靜的雅氣。劉呵呵從沒見過這等貴家婦人,像是有回在鄉裏大戶家做活兒,看到中堂墻上掛的仙姑畫兒一般,立時覺著自己窮爛不堪,便是通身洗三道也還嫌臟。而那張桌,漆了棗紅漆,邊沿密密雕著花枝,亮滑滑、重沉沉的。劉呵呵雖不懂,卻也知道是件極值價的上好木器。那婦人身形纖弱,哪裏有多少氣力。婦人用那雙瘦纖細白的手把著桌腿,左扳右挪,桌子卻一動不動。劉呵呵瞧著不忍心,忙幾步趕過去,一把抓住桌沿。那婦人吃了一驚,擡頭望了劉呵呵一眼,頓時變了色,忙縮手回身,躲到一邊,低下眼,又羞又慌,又怯又惱。

劉呵呵也隨即想起,曾聽人說過,大戶人家的婦人有諸般禮數,頭一條便是決不見外間男子,一眼都不成。這婦人是京城三槐王家的,禮數自然比鄉裏大戶嚴得多。剛才她瞅了我一眼,莫要因這一眼惹出禍事來。劉呵呵頓時有些慌,不知該幫還是該走開。他忙向院裏望去,裏頭靜悄悄沒一絲聲息,自然沒有旁人。而兩邊王家的其他人,都各顧各吃力搬擡,並沒有人朝這邊望一眼。他又偷偷望了一眼那婦人,婦人仍垂著眼,十分羞懼。不過,劉呵呵發覺,那神色間並沒有厭惡。

這些年來,劉呵呵從其他婦人眼中見得最多的是厭惡,像是瞧他一眼,便要汙了身子一般。劉呵呵心裏一陣感激,再瞧那婦人孤弱弱站在寒風裏,身子微微有些抖,他胸中一熱,不再顧忌,一使力,將那張桌子搬了起來。轉過身,又瞧了那婦人一眼,婦人仍舊那般垂著眼,並沒有喝止。他便不再多想,搬著桌子大步進院,放到小堂屋中間,而後一趟一趟將驢車上其他器具全都快步搬進房裏,大致安放好,這才出來。自始至終,婦人都立在那墻邊,眼睛一直垂著,身子一直抖著。劉呵呵不敢多瞧,忙轉身走了。

這之後,劉呵呵每天裝作無事,總要繞到那條巷子裏去瞧一眼,那院門卻始終緊閉著,再沒見過那婦人。他已年過三十,孤曠已久,但凡想起婦人,心頭總是噴火,甚而見到母牛母羊,都難把持。可念及那婦人時,卻極不同。那火被澆熄了一般,只剩一個心念,再多瞧她一眼,像是旱災時,和鄉人一起跪在睢水邊,渴念睢水娘娘降臨一般。

見不著那婦人,劉呵呵的心像是被根麻繩拽扯在半空裏一般。他原本不知道“凈”是個什麽物事,如今卻每日都將自己洗刷穿戴得齊齊整整,無事便往那婦人左右親族門前轉尋,見誰家需要人手,忙上前出力,提水、砍柴、搬重物,樂呵呵幫個不住。那些人於這鄉裏雜務上百般不通,見他這麽用心,都極歡喜。零碎言談間,他漸漸理清了這上百家親親戚戚的脈絡,也知道了那婦人是宰相王旦這一支的重孫女,親族都喚她阿婂。前些年阿婂嫁了個軍校,那軍校卻死在西夏戰場上。阿婂立志守節,婆家卻容不得,父母又已過世,她只得回來依靠兄弟。好在那時合族共爨,雖家計艱窘,卻也不少她一口飯食,便收留了她。搬來這裏,也給她獨分了那院小房舍和五十畝地,以全其節。

劉呵呵聽了,心頭不知是何等滋味,既感佩阿婂志氣,又疼惜她孤寡,最要緊是,發覺自己那說不得的心念連一道縫都沒有。這之前,再傷再痛的事,他都能呵呵笑著對付過去,聽說了阿婂守節後,他再笑不出來。一個人悶頭回去,不吃不喝,躺了兩天,餓得肚皮裏咕隆隆響。聽到這響聲,他不由得又呵呵笑起來:阿婂是仙姑一般的人兒,你莫非還想沾掛沾掛?她便是將那院門大大開著,有你半分站腳的地兒?

想明白後,他不再白煩白憂,仍舊呵呵笑著去幫王家的人,只盼著能多聽些阿婂的事,若能偶爾瞧見阿婂一眼,那更是老天大頒賞。只可惜,王家人難得提及阿婂,阿婂的院門也始終緊閉。親族中的姐妹妯娌去敲門,她才應門,開門也躲在門扇後。兩三個月,劉呵呵只斜瞅過那小院一次,裏頭幹幹凈凈,卻透出一股空寂寂的寒氣。

王家都是貴人,不肯沾農活兒,快開春時,各家的地都開始招佃。劉呵呵那時已和眾人熟絡,那些人頭一個想到他。劉呵呵卻存了一個念,有意左推右推,直到阿婂的弟弟尋見他,說他和他姐姐的地都佃給劉呵呵,總共近二百畝。這麽多地,劉呵呵一個人哪裏應付得了?他卻一口答應,忙去尋了幾個相識的無地窮漢,將多的地轉佃了出去,自己並不多要一毫。

務農這麽多年,從來只有苦累,耕種阿婂那些地時,他卻覺著異常歡喜輕快,那些地似乎也通了他的心意,長得格外好。到夏秋收成時,原本佃約是五五分成,他卻只留了三四成,多的都拿竹筐盛得滿滿的,挑往阿婂家。來交割的,是阿婂的弟弟,阿婂弟弟其實不懂農事,胡亂跟他算了賬,便讓他將糧筐擱在那院門前。劉呵呵原本滿懷渴盼,被迎頭潑了一桶冰水,卻不好說什麽,也只能呵呵幹笑著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