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篇 狂牛案 第二章 觀(第2/6頁)

王守愨被逐出縣學、回到鄉裏後,馬良原以為自己總算有了一個朋友。然而兩人聚到一處,王守愨事事都只認己見,又從來瞧不上那些詩人詞家,將詩詞視為末流閑伎。兩人極難說到一處,便也漸漸疏遠了。

這光陰比樹上的葉子落得還快,一來二去,馬良已經到了二十及冠之年。他娘從縣裏給他買了頂黑紗東坡巾,他一向又敬慕蘇東坡,便戴了起來。無事時,穿一領白絹長衫,敞開前襟,常獨自去田間河畔行走。風擺衣襟,口吟古詞,眼望白雲,覺著自己也是謫仙一流。

村裏那些人都笑他讀書讀癡了,他卻越發覺得自己高出塵俗,當然難合庸眼。他娘卻不樂意,常為此和村人們口角。

有天,他在河岸邊吟著古詩,昂首闊步,走得正愜懷,對面過來一個年輕女子。他認得,是住在村西頭周家的女兒阿元,以前也遇見過幾回,他都沒有介意。那天,阿元穿了件新裁的綠衫子,端著一盆衣裳,經過他時,瞅著他竟咯咯笑起來。他被那笑聲驚動,不由得停住詩,扭頭望去,見阿元雙眼水亮,牙齒細白。初春天,風猶微寒,吹得她兩腮泛紅,異常嬌鮮。而且,那笑容也沒有嘲意,反倒有些好奇和欣贊。他心裏一動,不由得停住了腳。

阿元竟也放慢了腳步,走到他斜對邊,忽然笑著問:“你讀的是什麽?”

“李太白《將進酒》。”

“喝酒的詩?”阿元也停住腳。

“嗯……嗯。”

“我叫什麽,你知道嗎?”

“阿元。”

阿元聽了,頓時羞笑一下,微一低頭,偷瞅了一眼,再次撞到馬良目光,慌忙躲開,又羞笑一下,隨即快步走開了。馬良心裏又一蕩,不由得回頭望去,見阿元走得極輕快,綠鶯兒一般。走了十來步後,她竟哼起一支《柳枝詞》來,聲音清泠泠的:“春來窗外一枝柳,雨過船頭百裏青。低聲問郎何處去,郎言白雲那邊行。”馬良一直呆望著,然而那輕俏身影轉過河灣後,便被岸上新柳遮住,再瞅不見,連那歌聲也漸漸消散。他心裏一陣發醉,不由得喃喃念出《詩經·靜女》中那句:“愛而不見,搔首踟躕……”

自那以後,馬良常常去那岸邊,阿元也不時經過,見了他,不再說話,也不停腳,只羞一下,便低頭快步走過。每次,馬良都要呆立半晌,等她走得瞧不見了才罷休。有一回,阿元經過他時,忽然快步走到他面前,塞了一樣物事在他手裏,隨即快步跑開了。他低頭一瞧,是一顆青梨。一瞧便是才新結不久,他也頓時想起阿元家院裏有棵梨樹,這顆梨恐怕是頭摘的第一顆。他心頭一陣狂喜,捧著那梨,像是捧了一尊觀音一般,一路上都不知該如何對待這梨才好。

小心捧回家後,他將梨藏在袖子裏,偷偷去廚房拿了只白瓷碟,供在了自己書桌上。但瞧著那鮮嫩嫩的樣兒,心想阿元若是問我這梨甜不甜,我該如何對答?她一定是要我趁鮮吃掉它。躊躇了大半天,夜裏燈前,他終於還是拿起了那梨,又猶豫了片刻,才小心咬了一口。那梨還很酸澀,他原本也極怕酸,這時卻覺得“酸”字極大不敬,忙從心裏硬丟開。如食仙果,一小口,一小口,一邊酸得撮起臉,一邊又不住地笑。吃到最後,連梨核都舍不得丟,忍著酸,硬生生全部吃掉,只剩幾顆梨籽和一根梨把兒,依然不肯丟掉,在碟子裏擺成了一個“心”字,供在書桌上,坐在燈前,癡癡笑了半夜。

第二天一早,他假稱又去買書,跟娘討了些錢,趕到縣裏,尋了一上午,最終相中了一支花簪,牛骨雕成,上頭嵌了兩朵紅紗團簇的梅花,瞧著極精細。他又買了張白絹帕子,將那簪花仔細包好,貼身揣在懷裏,胡亂選了兩本近人詞集,而後急急趕回家。

次日便又到河邊去等阿元,等到第五天,才終於等見阿元。他忙取出那白絹包,等阿元走近,慌慌迎上去,將絹包遞了過去。阿元先是一愣,看了看左右,見附近沒人,才接了過去,輕輕打開,望著裏頭那支花簪,呆了半晌,才擡起眼,那雙水亮的眼裏竟滿是淚水。他頓時慌起來,卻不知該如何是好。

阿元盯著他,忽然開口,輕聲問:“你真的對我有意?”

他忙點了點頭,心裏卻一頓,才發覺,自己從未想過這個。

“你若真的有意,就叫你娘趕緊去提親。已經……已經有兩家人來我家提親了,我只……”阿元用手背抹掉淚水,最後丟下一句,隨即轉身跑開了,“我只願你去……”

馬良頓時怔住。這幾年,年紀漸長,他不時也會湧起求偶之欲。但他娘卻說等他考中了,再安排親事。他一直也孤寂慣了,因而並沒有介意。阿元竟開口要他去提親。他茫茫然走到河邊,怔望著河水,心裏亂作一團。一來不知該如何跟娘開口;二來的確從未想過成親之事;三來和阿元也只是路上這般笑一笑,並未有過何等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