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篇 狂牛案 第一章 臨

以一人之身,臨乎天下之廣,若區區自任,豈能周於萬事?

故自任其知者,適足為不知。

——程頤《伊川易傳》

賈撮子守在東水門的城門洞外,不住撮弄著衣角。

他照相絕陸青所言,一早便趕到這裏,等候那頂轎子。雖然已經年過四十,每臨大事,他手裏總得撮弄一樣物事,心裏才過得去。他身上那件青絹衫已經穿了多年,雖然極節省,只有年節時才舍得穿出來,卻也已經有些起朽,候了一上午,那衣角已經被他撮成了爛絨。

賈撮子三代都是襄邑皇閣村人,家中原先有五十多畝地,是四等人戶。每年除去田稅,一家五口人倒也大體過得。他生性又小心和氣,面上總是掛著笑,從不和人鬥氣,反倒常愛替人解勸紛爭。農閑時,又常撮合人買賣田舍、販賃牛具,從中攬趁些小利,因而人都喚他“賈撮子”。

四年前,他正在撮合一樁田產典買,村裏一個姓吳的富家子,為還賭債,將家中一片田產典賣給三槐王家的宗子王豪。雙方才在契書上畫了押,正在點算錢數,他兒子忽然急慌慌趕來,說家裏來了縣裏的公人,在催喚他。他忙告辭出來,到家裏一瞧,是縣裏一位典史,帶著幾個書手和弓手。那典史鐵沉著臉,將一紙公文遞給他:“你那片田產契書首尾有闕,已沒為公田。你把莊賬、戶帖尋出來,一起到田頭丈量交割。快些,天已不早了,我得趕回縣裏交差!”

賈撮子驚在那裏,半晌動不得,只有手指不住撮擰。他手裏拿著王豪將才給他的一串酬謝錢,那穿錢的麻線竟被他撮斷,銅錢滾了一地。

他知道自己被“括田令”括到了。

十年前,朝廷財用不足,有個叫杜公才的吏人向宦官楊戩獻計,說汝州可種水稻,沒有官田,可括檢當地民間田契,只要田契上畝數多於實有田產,便可沒為公田,征收公田錢。楊戩當時執掌宮中入內內侍省,便設置“稻田務”,於汝州施行此法,果然大獲其利,深得天子褒贊。楊戩便將“稻田務”更名為“公田務”,又設立“營繕所”,繼而並入“西城所”,將這括檢之法擴延至山東、河朔,凡天荒逃田、河堤退灘,盡都括為公田。更開始搜檢民間田產,一層層查看田契多年轉賣來由,一旦發覺哪片田最早並無田主,便收沒為公田。

賈撮子家中那片田在睢水河灣邊,大約七十年前,睢水漲溢,淹沒了農田,原先田主只能棄地逃荒。大水退去後,許多田主並未回來,這些田地便成了無主之地。朝廷為獎勸流民開墾,免稅借牛,滿五年田主若不回歸自陳,則此田歸新墾者,並設為永業。賈撮子家的那片田產,便是他祖父從流民開墾者手中買來。

這幾年,楊戩“括田令”愈推愈廣,漸漸遍及京東、兩淮、浙江。賈撮子早已聽到許多遠近傳聞,心裏一直有些惴惴。不過,楊戩家本是這襄邑皇閣村人氏,幾十年前才遷離。村中人都說,楊戩至少會顧念鄉裏,不會括到襄邑來。

賈撮子也是這般想,哪知道這“括田令”還是括了過來,並括到自己頭頂。

回過神後,他覺得脊梁骨猛然被人抽去,頓時哭起來,雙膝一軟,跪倒在那典史腳邊,連聲哀求起來。成年之後,他從未這般哭過,哭聲極怪異,像是破門扇被寒風吹搖,門軸吱吱軋軋發出的刺耳怪響。口中那些言語更是全無倫次,連他自己都聽不明白。

那典史顯然見多了這等哭嚷,猛然提高聲量:“你求我做何用?我也不過奉命行事。快些起來,又不是你一家被括。你這裏才是第三家,還有十來家要去檢核。日頭已經偏西,今天怕是得趕夜路才回得去。我聽你哭嚷,回去被縣爺責罵,誰聽我哭?快些起來,莫叫我捆了你去!”

旁邊幾個弓手將杆杖在地上杵了一下,發出重篤聲。賈撮子聽了一顫,知道求不過,只得哭著爬起來,兩腿發虛,險些又栽倒。他只能用袖子抹掉淚,讓渾家去取莊賬、戶帖。渾家卻也已經哭得癱倒在臥房門邊,拼力搖頭,用手撐住門框,不讓他進去取。他眼淚又滾了下來,只得費力走到臥房門邊,擡腿跨過渾家胳膊,從櫃子裏找出那兩張命符:一張是莊賬,田產官驗憑據;一張是戶帖,官定的田賦數目。

這兩張麻紙他一直小心用油紙卷起,外頭又裹了層布,藏在櫃子最上一層。這時抖著手展開一瞧,忍不住又哭起來。一個書吏跟了進來,一把從他手中奪了過去,轉身就朝外頭走去。他忙哭著追了上去,如同幼兒逐母一般。外頭那典史見兩張官符都已取到,轉身便走,他只能快步跟著。

一行人出了村北,穿過田埂,走到他家那片田地。剛才那書吏展開莊賬,一邊讀著上頭所記,一邊引著那典史去勘查田畝四至:“戊字第二百七十八號赤土田,五十七畝三角六步。東止至婁善地,西止顧希和地,南止柳祥地,北止睢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