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篇 狂牛案 第五章 剝(第2/3頁)

他算來算去,咬牙忍痛回絕了那些富戶,讓自己的娘細細打聽,最後選了一個四等戶的女兒。他家出的聘資,羊酒衣裳首飾現錢加起來約三十貫錢,將多年積蓄全部傾盡。不過女家陪嫁了五畝地,價值相當。而錢物是死的,田卻能生谷生利。

那女兒果然沒有選錯,極勤勁強幹,似乎從來不怕累,尤其善養蠶織絲。別家的婦人一年拼死只能織四十匹布帛,她卻至少能織五十匹。一年到頭,他家的繅車織機從沒歇過。他們夫妻兩個,一個勤耕,一個力織,每年除去田稅糧帛和日用開支,都能剩出來幾貫錢。只要湊夠七八貫,他便去尋買一畝田地。苦了二十來年,置了一百多畝地,升到了三等戶。

家境寬展後,每年除夕,他都讓渾家蒸一大籠韭餅,韭黃要填足、羊脂要潤透。另外,還必得花幾十文錢,去縣裏買一斤糖霜,全家老小一起飽甜一回。

若是沒有宦官楊戩那“括田令”,他照舊會這般年年勤力,一片片買田。盼著能讓兩個兒子將來就算析戶,也各自至少能有百畝田,做個三等以上的門戶。

他有個舅子在縣裏當差,“括田令”括到襄邑時,那個舅子忙先替他打探,頭一輪,他家的田並沒有差池,不在可括之限。可才安生了兩年,縣裏又要再括一回,要上溯到十道以上田契。他家最早那塊田,上溯到第十三道田主,似乎有些不妥。

他聽了,頓時慌起來,正巧聽說三槐王家的宗子王豪在尋買田地,他忙去見王豪,將那十三畝二角地賣給了王豪,由於急著脫禍,不敢咬價,一畝才賣了七貫錢。賣了兩個月後,他那舅子才來報信說,他那塊田已經無礙了。

那塊田他家已經傳了三代,僅他自己,也已經精耕細養了三十多年,是這整個鄉裏最好的一片田,一畝每年能收兩石八鬥糧,三年便至少八貫錢。他痛悔之極,恨不得將那舅子連肉帶骨活吞下去。

那塊田三面相鄰的田都是他家的,每天去田裏,他都要望一望那塊田,越望心裏越疼。王豪買到那田後,轉手佃給了何六六。那個好哭窮丁極懶散,他是去年十一月佃下的這田,雖說那時田裏的麥子莊大武收割已畢,但農家哪有閑時,該將田鋤成壟行,或是種些油菜,或是預備春麥,下了種,掩上糞,等大雪壓住,春來極易生長。何六六卻將那田荒撂在那裏,麥稈根茬也全都不顧,連燒燒荒、積些灰糞都不願。莊大武瞧著,就如同自家孩兒舍給了旁人,卻得不著吃穿,還被淩虐丟棄。

直到今年開春,何六六才匆忙耕墾下種,活兒又幹得極粗疏,那麥苗發出來參參差差、歪歪斜斜,全無章法。到秋天也只收了一石八鬥。看著自家的地被糟踐,莊大武暗暗覺得自己所做那樁事完全該當。

然而,那天下午,鄭五七那頭牛被燒著尾巴,狂跳狂哞時,他正從家裏出來,要過來耘田,遠遠看到那棵大柳樹砰地倒下,他驚得如同胸口被那大樹迎面撞下。等他趕過去,看到自家的田被牛踩爛,固然心疼無比,但更讓他驚怕的是那棵倒在田裏的大柳樹。

看到被樹壓死的那頭牛,他才明白事情原委——那牛鼻上穿了根麻繩,繞在頸脖上,另一頭則被拴在樹身上。牛尾被燒著,那牛受驚狂奔,卻被牛繩牽住,沒能掙斷,反將那棵柳樹拽倒了。

莊大武偷偷瞅了瞅身邊的馬良、鄭五七、何六六,雖然三人都沒有起疑,他卻仍十分慌怕。若是這些人仔細一想,恐怕便會想到:其實,牛氣力再大,又哪裏拽得倒這麽一棵大樹?

——這棵樹被移過。

這棵樹原先在十幾步外,莊大武帶著兩個兒子,夜裏偷偷移栽到了這裏。

莊大武實在痛惜自家那塊地,百般割舍不下。他日思夜想,有天站在這棵大柳樹下時,忽然想到了一個主意——他自家的田和賣給王豪的那塊,分界正是這棵大柳樹。他每回過來,都是認著這棵樹。田契和莊賬上填的四至,寫的也是這棵樹。而賣出去的那塊田三面都是他的田,若是偷偷將這樹移十來步,王豪從來難得看他的田,何六六新佃到手,也難發覺。一年十五步,四年便是一角,四角便是一畝。每年偷移一段,多少能占回些祖田。

於是,去年正月裏,有天下大雪,他燒了幾桶滾水,半夜牽出家裏兩頭牛,架上平板車,和兩個兒子悄悄來到這裏,用滾水澆軟了凍土,將那棵柳樹連根挖出,用牛車拖著,橫移了十來步,栽到了這個位置。兩塊田之間的田埂也移挖過去。那樹下有個草棚,是他農忙時請的一個傭工搭的。他們將那座棚子也一起原樣搬到了樹下。那大雪下了一夜,將所有痕跡都遮掩住了。

到開春時,柳樹發了芽。何六六來種地,並沒有發覺。莊大武暗自慶幸,過了大半年,沒有任何人發覺此事。他正在暗暗思量,到了冬天,再將那樹挪十幾步,誰知竟遇上這等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