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篇 木匙案 第一章 頤(第2/4頁)

他見其他人都不言語,只好說:“這事獨個兒恐怕難做成,咱們各自回去思謀思謀,明天再聚到一處商議。”

八人各自點頭散了,竇好嘴回到家裏,見院子裏掛滿了白絹,一匹匹在小風裏搖揚,白得晃眼。廚房前架著大鍋,燒了沸水,渾家齊氏正挽起袖子,抓著木叉,在鍋邊煮絹。女兒手執木杵,在方木臼旁捶搗裏頭的熟絹,一杵一杵,聲音重悶。兒媳則蹲在大木盆旁,用皂角水淘洗上過油的絹,三人正在制油衣。

這些水,是從村裏那口井打來的,如今那井也眼看要枯。看到鍋邊盆邊濺落的水跡,竇好嘴心裏一陣疼。他不便當著女兒和兒媳說這事,便喚了渾家,一起走進臥房,關起門,將大保長說的話低聲告訴了渾家。齊氏一聽,頓時瞪大了眼,壓著聲氣驚喚起來:“大保長自家不去,全村一百多戶人家也都坐著不動彈,偏叫咱們去做這歹事?”

“他尋我們幾家,是為三年前那樁舊怨。”

“三年前咱們也並不是只顧自家,不也保全了全村人的田地?這也能怨到咱們頭上?”

“說是這般說,畢竟是我們幾家做下的。而且,還有那一百八十貫錢和往後的田稅……”

“你莫不是真要去做這犯死罪、招天譴的歹事?若是被斬了頭,便是一百八十萬貫,能買回命來?”

“若是沒了水,恐怕今年都挨不過去。再說,我哪裏敢動手去謀人性命?你常日間主意最多,好生想想,有沒有其他穩便的法子,讓那小孽畜松口答應。”

“我這兩天倒是想到了一個主意,只是不知——”

“快說來聽聽!吃不著肉,聞聞肉香,也能得些口水潤肚腸。”

“王小猴兒的那把木匙——”

“木匙?小孽畜如今還離不得那木匙?”

“嗯。伺候那小猴兒飯食的,這兩年換了阿秦——我三舅娘那個外甥女。今年立春,我去三舅娘家,阿秦也在那裏,道起那小猴兒,說他每日飯食,仍離不得那把木匙。”

“哦?”竇好嘴心裏一動。

王小槐吃飯只用一把木匙。兩年前,王豪帶著王小槐去縣裏赴宴,到了筵席上,才想起忘記帶那把木匙,王小槐頓時哭鬧起來,餓了大半天,卻一口都不肯吃。王豪只得叫仆人騎馬趕回皇閣村,來回四十多裏路,去取那把木匙。這事在鄉裏傳得人人皆知。

竇好嘴低頭思忖:“若是拿到那把木匙,便能降伏那小孽畜……”

“阿秦說那小猴兒百般難伺候,她正猶豫要不要辭工。大保長既許了一百八十貫錢,咱們拿出三十貫給阿秦——”

“對!其他的你都莫管,這是天大的事,你趕緊去尋阿秦,便是全舍了那些錢,若能弄到那把木匙,也是千值萬值!”

“三十貫已是脹破肚的價了。阿秦在王家苦一年,也不過這個數。”

“你個婦人家,針眼裏尋牛,只見牛毛。這事若做成,田便得救了。再說,一年田稅免六貫錢,十年六十貫。有了水,咱們好生活到七十,不就白省了一百八十貫?”

“你才是個呆瞪漢,被牛尾巴抽腫了眼。一百八十貫,那是牛毛?那是二十幾頭牛!排成行,能從村頭排到村尾!全村人得了水,卻叫我自家舍那麽些牛?咱們家那頭老牛,如今瞧著比我外祖還老,稍幹些的草都嚼不動了,才耕兩角地,便喘得鼻窟窿都要漲破。你沒見它一上田便淌眼淚?嗚嗚……”

竇好嘴見渾家竟哭了起來,頓時惱起來:“你這是哭哪門哪戶的喪?舍不得那些錢,等田幹透了,咱們也好一個個死盡。那時節,你再扯起喉嚨,替我好好生生號一回喪!”

“我是號自家的喪!我嫁給你這二十來年,啥時節你痛快拿出過一吊半吊錢,給我裁半匹布,縫件新衫子?我身上這件衫子,還是我娘瞧不過,偷偷把我三妹夫孝敬她的羅絹剪了一截給我,被我三妹瞧破,酸湯鹹水地刺了我好一頓。就是那回,我去娘家,怕又被妹妹妹夫們笑咱們寒磣小氣,不過多拿了罐椒醬去,你那張臉黑得灶洞一般,像是我把你這破家都搬去了娘家。”

“我跟你商議那木匙的事,你攀扯這些閑蔥歪蒜做什麽?”

“閑蔥歪蒜?你升了四等戶,便嫌棄我閑蔥歪蒜?你娶我時,你這破家裏有幾樣物件?你扳著那專會摳人油脂的手指頭數一數,哪回我去娘家,不是帶去一搬回三?你瞅一瞅,這床帳、這枕頭、你頂上這幅頭巾、腳下這雙鞋子、早間吃的那醬瓜條……哪樣不是我娘家給的?”

竇好嘴雖然天生一張利嘴,卻從來說不贏渾家。加之窮,一向在嶽丈面前說不起話,他越聽越羞惱,一把扯下頭頂那塊舊巾,朝渾家甩了過去,正丟中齊氏的臉。齊氏先是一頓,隨即猛然尖叫一聲,張著血紅的眼,一把將那頭巾丟到地下。她邊哭邊踩,踩得不夠,又轉身從床頭針線籮裏抓過剪刀,撿起那頭巾,幾下將那頭巾剪爛。隨即丟掉剪刀,癱坐在地上,拍著大腿哭起來:“我嫁到你家,從早苦到晚,牛還有個歇臥,我享過幾刻清閑?苦不夠,你竟還要打我?你愁沒水吃,不如拿根繩子勒死我!勒死了我,好慢慢喝我的血,解你的渴!也算我沒白嫁你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