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篇 木匙案 第一章 頤(第3/4頁)

齊氏邊哭邊罵,不但惹得女兒和兒媳都趕過來看,連鄰居幾個婦人也紛紛跑了過來。齊氏越發得計,哭著從頭到尾又數起二十多年的細賬,一分一毫都不漏:“你去我家提親,竟提了兩瓶人家賣剩的酸酒,叫我妹妹們笑到如今。成親那天,你賃的破檐子,半路上一根擡杠折了,把我跌滾到地上。才進門頭一天,你那個娘……”

竇好嘴氣悶之極,舌頭卻麻住了一般,說不出話,只得狠狠摔了門,氣沖沖避了出去,心裏橫生一個念頭:不若徑直沖到王家,將那小孽畜一把捏死。將才,他扯掉頭巾時,將發髻也扯散,頭發亂披下來,囚犯一般。他卻顧不得這些,直著一雙眼,望著王家那一道厚實院墻,憤悶悶大步奔去。

可才走了一半,氣便餒了。他頹然停住腳,望望前頭王家綠蓬蓬、齊整整的田地,再看看身邊自家地裏枯伶伶的麥叢,心裏氣苦冤悶,卻不知該如何是好。在明晃晃日頭底下,空站了半晌,身子一陣虛乏,不由得坐倒在土路中央。

他不知道,生而為人,為何會如此艱難,拼盡了氣力,卻仍得不著幾天好活。他何嘗不疼惜渾家,渾家做女兒時,雖說不是大富大貴,卻也好花好朵一般被父母嬌養。幾件齊整的衫裙,盡都是當年陪嫁來的。嫁過來後,舍不得穿,這兩年女兒大了,才翻出來給女兒穿。女兒歡喜穿上身,才略動了動,肘腋間衣縫便已朽裂了。

至於竇好嘴自家,從小便做農活兒,一直苦到如今,哪裏敢松氣?若不是嶽丈陪嫁了二十畝地,恐怕早已窮餓至死。外人瞧著他整日掀唇弄嘴,過得極歡生。他自家卻知道,心頭既已苦到這地步,嘴上若再不尋些閑趣,那遲早會被這苦壓死。再瞧那幾個妹夫,個個袖著手,整日閑吃閑耍,養得胖胖潤潤。和他們站到一處,竇好嘴真是柴棍一般,舌頭立即發木,連一句順展話都說不出來。

想到此,竇好嘴長嘆了一聲。一人一命,哪裏強求得來?這心一灰,他心頭反倒松落了些,索性把那木匙的事丟了開去,心想:“這十幾畝能救則救,若真要枯死,也只好由它枯死。殺人謀財的事,就算做成,恐怕也會被加倍討還回去。這是命,抗不過。好在嶽丈陪的那二十畝地在幾裏外,那邊不缺水。就好生把那邊的莊稼務勞好,總不至於餓死。”

他爬起身,拍了拍屁股的灰,將頭發挽了個髻,揪了根長草勉強紮住,慢慢回到家裏。院子裏靜悄悄,已經聽不見渾家哭嚷,只有女兒和兒媳在院裏繼續搗洗那些油絹。他朝臥房望了望,猶豫了一下,沒心進去,便去墻邊拿了長耨,扛著慢慢走到嶽丈那片田,在豆田裏埋頭鋤草培土。一忙起活兒,便忘了其他。

忙完後,已是傍晚。回到家,渾家腫著眼,並不睬他。他也不願說話。一家人默默吃飯,仍舊是麥飯配一盆蒜茄、一碟豆醬。吃過飯,點起油燈,渾家和女兒、兒媳又上織機去織絹,他和兒子則在燈下削竹篾、編竹器,各自忙活,都不說話。夜深之後,又默默回房睡覺。渾家朝墻,他靠床沿,兩人背對著背,中間隔了幾拳寬。

如此默冷了幾天,有天夜裏回到臥房,他正要吹燈,渾家忽然在背後說:“拿去。”他轉身一瞧,渾家手裏捏著把木匙。

他一驚:“王小槐那木匙?”

“我許了阿秦二十貫錢,你趕緊去找見那小猴兒,把事情做成。去向大保長討了錢,我好給阿秦。”渾家把那把木匙塞到他手裏,隨即脫衣上床了。

他怔在那裏,低頭瞅著那木匙,暗褐色,細長柄,柄上刻了些花紋,在燈光下烏油油地發亮。

他原已丟開了這事,這時心裏又翻騰起來。吹燈上了床,想問渾家,又不願開口,輾轉思謀了一夜,覺都沒睡好。

第二天,他早早起來,匆忙洗了把臉,飯都顧不上吃,尋了塊舊油布,將那把木匙裹好揣在懷裏,快步出了門,走到村西頭田間。一路上他都不時四處張望,遠近都沒有人,極靜,只間或聽得見幾聲鳥叫。他從路邊柳樹上折了一截粗樹枝,而後沿著田埂走到自家麥地,尋了個隱蔽田角,蹲下來用樹枝刨了個小坑,將那木匙埋到裏頭,用土填好踩實,抓了些亂草掩住。見毫無痕跡後,才又起身望向四周,仍不見人影。他這才放了心,穿出田地,往王家趕去。

到了那院門邊,見院門關著。他長舒了一口氣,將昨夜想好的話在心裏又演練了一遍,這才上前叩門。半晌,門才開了,是王家那個老管家。

“老人家,我是望樓村的,有件要緊事要見你家小員外。”

“小員外還沒起來,你進來等吧。”

老管家帶著他走進院子,讓他坐到前堂一把椅子上。這是他頭一回走進這庭院,見院子大得十幾匹馬都能跑得開,院裏種了三棵古槐,仰彎了脖頸才能望到樹頂。這廳堂更是高大敞亮,便是他身下這只椅子,也烏沉沉、黑亮亮的,瞧著極金貴。他從沒經見過這等氣派,四周又極安靜,連氣都不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