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篇 木匙案 第七章 遁

君子雖有好而能遁,不失於義。

小人則不能勝其私意,而至於不善也。

——程頤《伊川易傳》

賀中棍兒在燈下瞅著那把木匙,心裏歡癢難耐。

這木匙是隔壁嚴氏偷偷拿給他的,嚴氏並不清楚這木匙來歷,賀中棍兒卻一眼瞧出,這是王小槐的。他曾在王豪家裏傭過工,見過也聽過這木匙的金貴,王小槐每飯都離不得,性命一般。有了這木匙,便能逼王小槐開通水渠,大保長莫鹹許的一百八十貫錢,也能輕輕易易到手。想到此,他不由得笑出聲來。

賀中棍兒今年三十六歲,生得精瘦矮小,家中只有二十多畝地,原是個五等戶,衣食營生只粗粗過得。不過,他父親是個精敏之人,調教得他也極善機巧。

秋稅交糧,他家得繳兩石二鬥,他們父子便在麥子裏摻些土粒、豆子裏混些泥團,總能逃得三兩升、省下一頓飯。夏稅納絹,便要難一些。他家一年得繳兩匹,官定一匹絹闊二尺五分,長四十二尺,重十二兩。那些收絹的庫子、尺子又查得極嚴,不但一分都少不得,還要索要些錢物,叫作“乞局”。好在每年納稅時,縣衙倉庫前總是車馬堆擠,人聲喧雜。他們父子便盡力湊著時機,和那些富戶一起去納絹,幫他們搬扛絹匹,瞅個便宜,趁亂將自家尺寸短缺的絹匹偷偷調包。雖說未必回回都能得手,但得一回便賺一回。而且有富戶擋著,那些乞局花費便省了下來。

至於鄉裏之間,他們父子也是能討占一文是一文,能避過一難是一難。雖說從來也討不到大利,但哪怕一片菜葉、一杯酒、一把麥豆,也都是歡喜。人生本已窮累,再缺了這些小歡喜,哪裏熬得過?因而,雖同為窮戶,他們卻比別家活得歡暢些。

最讓賀中棍兒恨苦的是,辛辛苦苦積攢了二十來貫錢,娶到鄰鄉一個窮家女兒。腳有些跛,樣貌也黑醜,但畢竟是個婦人。誰知娶過來才一年,那婦人便難產而死,丟下一個嬰兒。他們父子兩個鰥夫便一起養活這孩兒。乳兒要吃奶,他們輪流抱著,各家去討。東家吃一口,西家喂半頓,辛辛苦苦把孩子的命保住了。

村裏人都笑他家是“三根棍兒”,不再喚他們的名兒,只叫他們老棍兒、中棍兒和小棍兒。

兒子小棍兒雖漸漸長大,父親老棍兒卻眼瞧著便衰老了,而且渾身是病,做農活兒越來越吃力。這家計便全得靠賀中棍兒一人。人一苦累,心思便會笨鈍,賀中棍兒越來越覺吃力,原先能討到小便宜的地方,時時要敗露。納糧時,接連幾次被倉吏察覺裏頭摻了沙土,反倒多賠了半鬥。讓他不由得時時哀嘆,窮已難熬,再加上笨,哪裏還有活路?

那年王豪填了水渠,秦孝子鼓呼村人去強行挖開,眾人紛紛響應。賀中棍兒卻立即覺得,那王豪雄富一鄉,又積了仇怨,哪裏能輕易讓你們開渠?因而,大家都沖去開渠時,他和父親只躲在家裏偷望,他們西邊矮墻正對著那渠口。望了一陣,果然見王豪帶了許多人奔出來,一場混鬥眼見著避不開了。

那一瞬,賀中棍兒心裏頓時生出一個念頭,連他自己都嚇到了。然而,想想自己這難熬苦處,他頓時橫下了心,扭頭說:“爹,咱們也上!”

他爹一愣,他卻不容他爹開口,抓過一把木叉塞進他爹手裏,自己選了一把捶土塊的長耰,隨即拽著他爹,沿著田埂奔向渠口。等他們趕到時,兩邊已經混鬥起來。他爹見那陣仗兇狠,不由得往後縮。他一把將爹推到混鬥人群裏,對方的莊客見他爹抓著木叉,立即揮棒打過來,他爹只能舉起木叉抵擋。

賀中棍兒自家抓著長耰,只在外圍來回躲避睃看,見他爹漸漸被卷進人堆裏,忙閃避著趕過去,瞅著混亂之極,舉起長耰,從背後朝他爹頭頂重重砸去。那長耰木杆頂上是鼓形實心棰,一棰正中他爹腦頂,砸得極重。賀中棍兒隨即忙閃過身,躲到一邊,見他爹栽倒在地,才忙又沖回去,大叫起來:“打死人啦!打死人啦!”隨即撲到他爹身上,哭嚷起來。

他爹當時其實還有一口氣,眼還微睜著一道縫兒。賀中棍兒不知道爹能不能看見自己,可瞅著爹那張幹瘦的臉,上頭遍滿焦褐皺紋,都是這些年鰥苦勞累出來的。再想到爹獨個兒把他撫養成人,雖然那般窮,兒時跟著爹去縣裏納稅,或去草市賣竹編草織,爹總得讓他吃一碗馉饳兒或插肉面,自己卻只討一碗面湯,就著吃帶去的幹餅。臨回來,還要給他買幾文錢的裹蜜香糖……起先他是裝哭,想到這些,傷心之極,不由得大哭起來。

他爹死後,王豪賠了他五十貫錢。賀中棍兒將那些錢背回家,放到土炕上。看著他爹靠窗那個鋪空著,他又忍不住大哭起來。哭過後,他想:若是我老了,是否甘願舍掉老命,給兒子換些錢?他反復自問,覺著自己誠心願意。如此,他才稍稍心安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