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篇 界石案 第五章 蹇(第4/5頁)

“怕什麽?你我也算多年之交,來!坐下來!”

他只得走過去,猶豫半晌,才局促坐下。莫甘斟了酒,給他遞過一杯,他忙欠身雙手接住。

“你若再這麽畏畏怯怯,我便要惱了!我不過比你多些錢財,錢財算得什麽?不過一堆爛銅,恰巧這時多堆了一些在我家。誰知來年又會堆去哪裏?說不得哪一年,我得去你宅裏做雇工。”

他聽了這番話,大為感動,忙端起酒杯,恭恭敬敬道:“小員外。”

“這才對。”

莫甘笑起來,邊吹噓,邊抱怨,邊不住地勸他吃酒。他從沒吃過這麽多酒,吃得大醉,連莫甘何時走的都不知曉。

從那以後,莫甘不時帶酒菜來,和他對飲說話。仍是莫甘說,他聽。但他極愛聽。在那些話語間,他漸漸看清了莫甘,雖說有些驕縱放任,卻心熱性直,不遮不掩。相交愈久,便愈覺可親。

有一回,莫甘忽然跟他說:“你這般到處做雇工,難有個好收場。我聽聞江南有些富商,自家並不織布,去鄉村裏包買織戶的絹帛,賤收貴賣,也能致富。你自小養蠶,又會織絹,比別人更懂其中深淺。不如我借你些本錢,你也照那法子,養一些蠶種,佃幾片桑林,買一些織機,給那些織戶,教他們替你織,你總收起來,拿去縣府批賣,不是個好出路?”

他哪裏敢想這些,更何況他已聽說,莫甘這些年將家中田產賭去了不少,因此忙連連搖頭。誰知莫甘竟極認真,說完之後,立即拿來五十兩銀子,又逼他將自己家那片桑林佃下來,催他母子兩個去尋織戶。他們母子抵不過莫甘這番熱誠,便試著去問了一些農婦。那些農婦大半不信,但仍有一些聽說白給蠶蟲、桑葉和織機,又包收絹帛,不由得動了心。

這時,他才當真,和娘細細盤算了一番,不敢貪多,只和十家先立了約,一家定了二十匹絹。他們母子則辭了工,天天去那些織戶家授藝監看。半年之後,全部完工收齊,他借牛車拉到縣裏絹帛鋪批賣。一匹絹,除去本錢,能得二百多文利,總共賺了四十多貫,比他們母子給人傭工,至少多十貫錢。若是再多尋些織戶,不但很快便能還清莫甘的那五十兩借銀,從此也再不必低聲下氣做人。

莫甘聽了之後,也極歡喜,忙極力鼓舞他們母子。他們心裏有了底,便全力興辦起來。其間,莫甘又借給他們一百兩銀子加作本錢。辛苦幾年後,他們已經增定了近百家織戶,一年能有五六百貫利。

就在那時,莫甘要成親了。他聽了這消息,心裏忽然極不是滋味,但莫甘是自己大恩人,他迅即清除了這念頭。將借的一百五十兩銀子封好,又拿了一百兩銀子做賀禮,一起送去交給了莫甘。莫甘見了那些銀子,笑道:“你把一年的辛苦錢全都搬來了。”

他忙說:“這算不得什麽,便是要我性命,我也得給。”

“哈哈!寡人果然沒有白寵你。那我就收下了,多謝!”

莫甘成親那天,他吃得大醉,第二天中午才醒來。這時卻聽到噩耗,莫甘的新娘上吊自盡,莫甘被縣衙捉走。他忙去縣衙打探,莫甘被關在牢獄中。他拿錢打點了獄卒,帶了飯食去探視。莫甘坐在監牢中,似乎老了許多歲。見到他,慘然一笑,只說了聲“多謝”,便再無言語。他也不知該說些什麽,默立良久,只能告辭。第二天,他又去探視,莫甘一直靠著土墻坐著,見到他,只點點頭,便垂下眼,再不看他。他仍每天都去,直到莫甘被無罪開釋。

出了牢獄,他便再沒見過莫甘,只聽人說莫甘將家產全部賭盡,隨後,便傳來莫甘死訊。他先不肯信,見到莫家辦喪,才站在那院門外,呆立良久。他沒有進去,繞到旁邊那片桑園,坐到他和莫甘當年坐過的那棵桑樹下,偷偷哭了一場。

十八年來,他再無他想,只一心置產,買了許多桑田,包了許多織戶,成了寧陵縣第一絹帛莊主。他聽從母親安排,娶了妻,生了子。

他娘臨終前,偷偷告訴他,他的確不是齊家骨血,嫁入齊家之前,她剛剛懷了身孕,他父親是個走鄉串村的貨郎。他聽了,竟笑起來,發覺自己從頭到尾,沒有一處是真。

王豪那桃花宴,他雖年年都去,卻只因不願費心尋些借口推托。他萬萬沒有料到,去年桃花宴上,莫甘竟會活著現身。第一眼看到莫甘,他便立即認了出來,身子不由得抖了起來。

莫甘笑著朝他走過來,面孔雖有些滄桑,笑容卻仍如當年:“我如今該如何稱呼你?齊大員外?”

他使盡氣力,才勉強露出些笑,聲音卻在抖:“這些年,你去了哪裏?”

“流放崖州。”

“哦?為何?”

“不過一些小事端。聽說你已得了‘寧陵買絹找齊家’的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