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篇 廚子案 第二章 姤(第3/4頁)

想明白後,他再不消沉,振作起來,開始著力盤算如何團攏那些官和吏。他發覺,不論官還是吏,其實都只要兩樣:一是奉承,二是錢。前一樣只是嘴上功夫,後一樣卻得真本領。自己只是個鄉書手,雖然下鄉丈量田土、核定稅籍時,那些農戶都要拿出些錢物來巴奉,但那只是些小錢。憑這些小錢,便是幾輩子也難富。

他苦想了幾天,有次去稅場對簿時,看到一個攬子偷偷塞給稅吏一個小布袋,裏頭裝的似乎是錢。他頓時有了主意,自己那一鄉還沒有攬子,小農戶們又都苦於稅吏作難。於是他先去近處一個村子,尋了個相識的三等戶子弟,鼓動他去做攬子,自己只收一成利。那子弟不願務農,又無其他出路,聽了大喜。他便幫那子弟去說服了村裏那些中下等農戶。

培植了這樣一個攬子,竟有三樣好處:一是白得一分利;二是借攬子的錢,自己做中人,團攏那些稅吏;第三樣更要緊,縣裏最重的公事是催稅,身為鄉書手,他年年得帶了手力,下鄉挨家去催逼。被逼討的農戶淒慘,他們這些逼討人也苦累。常有窮戶為躲稅,逃亡他處。戶口減了,便是知縣失職。知縣惱了,他們這些下吏便得挨責罰。有了攬子代農戶繳稅,他們便輕省許多。

施萬這一試手,得了益,忙去各村物色攬子,連他縣學同學白丘也被他培植成了攬子。手底下握了十來個攬子,每年利錢上百貫。他並不缺花用,也不愛酒色笙歌,這些利錢便全都拿來團攏官吏。他讀過書,有眼力,不似那些俗吏,只是粗捧傻奉承。他能分辨官吏各自性情喜好,該雅則雅,該俗則俗,因而人人都歡喜他。

幾年前,中官楊戩推行“括田令”,括到了襄邑。施萬瞅準這一時機,翻看婁善田籍,找見了幾百畝地都在可括之限。他便奉了官令,帶了二十來個手力,氣昂昂沖到皇閣村,將婁善的那幾百畝田,一塊一塊括檢了出來。瞧著婁善臉色灰白、嘴唇發抖,疼得幾乎昏厥過去,施萬心裏積的那塊仇氣這才消散,點檢田籍時,聲氣越發洪亮高暢。

不過,這等大暢快畢竟極少。常日裏,他都得盡力裝出笑臉,不敢得罪任何人。有一回,開封府差了一個書吏來查問和買絹帛的事項,那人雖只是低階衙吏,知縣也不敢怠慢,吩咐主簿小心款待,主簿又喚了施萬去陪侍。施萬自然得盡力讓那書吏歡心,那書吏卻始終悶悶不樂。吃得半酣後,才說自己養了一只花犬,極可人意,可惜剛剛老死了。主簿聽了,忙向施萬使眼色,施萬一愣,急切間竟想不出妥帖應答,便順勢趴到地上扮狗,歡叫著討食。那書吏果然樂起來,笑眯了眼,夾起一塊羊肉丟給他。他忙張嘴去叼,卻沒叼住,羊肉掉到了地上。那書吏頓時又露出愁容:“唉,我家那花花兒叼肉,從沒丟過一回。”

施萬趴在地上,猛然怔住,心裏一陣驚恍,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竟像是做夢一般,隨即湧起一陣悲意,我原先是一頭獨狼,為何竟變作一條狗?

他怔在那裏,主簿連喚了幾聲,他才聽見,忙爬起來去奉承那書吏,可心裏始終重重墜著,嘴也跟著拙笨起來,說不出一句輕巧逗笑的話。那書吏也越發沒了興致,酒未喝完,便起身去歇息了。

施萬被主簿痛責了一通,一句都不敢應,只能垂頭聽著。主簿憤憤走後,他才失魂落魄回到住處。為了不誤公事,他在縣衙附近賃了這間住房,裏頭只有一張床、一只櫃,空寂寂的。他躺倒在那床上,怔怔盯著房梁角上一只蜘蛛,那蜘蛛伏在一張破網中央,一動不動,像是死了。即便未死,這時才進二月,房裏既沒有蠅,也沒有蚊,它恐怕等不及天熱蟲飛,已先餓死。施萬心裏默默問,你織這張網做何用?若沒織這網,天地何等大?哪裏尋不到食?有了這張網,你便死陷在這裏,不得食,也不得自在……

悵悶許多天,他不知自己這些年做了些什麽,又成就了什麽。用盡心力,竟活成這麽一頭有身無心的怪物。他覺著自己生錯了地界,來錯了年月。但若不這般活,還能哪般活?無可奈何之余,他也便漸漸丟掉了這無謂之想,重又活回慣常模樣。只是,再與那些人歡談笑飲,他總覺著少了些什麽。

周圍那些官和吏卻一切仍舊,該差遣他,便差遣他;該索要錢物,便索要錢物;該笑他罵他,便笑他罵他。他也越發不介懷,那些人都說他越發通脫了。或許正是這不介懷,讓那樁事纏上了他。

有天夜裏,縣尉敲開了他的門。縣尉極少單獨來尋他,更難得深夜來。他有些納悶,忙請了進去。縣尉並不坐下,站著說:“你得替我尋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