兇案實錄之一 死亡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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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7月3日上午9時。驟雨初歇。

楚原市江華大學東北角圍墻外。

這裏是道路盡頭,雖然緊鄰大學圍墻,又占地廣闊,但荒蕪已久,地面雜草叢生,四周用兩米多高的黑色鐵皮墻圈起來,顯得靜謐而幽深,平日人跡罕至。但此時卻有大批師生圍攏在鐵皮墻外,神色緊張地向裏張望,試圖一探究竟。

鐵皮墻內是相當於一個足球場大小的空間,瓦礫鋪地。昨夜的暴雨浸得地面完全濕透,低窪處淤積著幾汪混合有暗紅血液的汙水。在西南角有一群身穿制服、荷槍實彈的巡警,均面朝外,表情嚴峻,目光炯炯,圍成一個扇形區域。

我在師父陳廣的帶領下進入現場。當時我才從公安大學法醫系畢業,分配到楚原市公安局科技處,陳廣對我的課業成績和履歷非常滿意,主動提出收我為徒。陳廣五十來歲年紀,外表粗獷,長得人高馬大、孔武有力,乍看上去像是一介雄赳赳的武夫,其實他為人深沉多智,是楚原市叫得響的法醫,在這行做了二十幾年,經驗十分豐富,又是科技處副處長,能拜他為師,對剛入行的新人來說,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來之前陳廣只輕描淡寫地對我說這裏發生了一樁命案,一路上,初次參與命案鑒定的我無法平復躁動的心情,有些緊張、擔憂和莫名的期待。等擠進巡警的包圍圈後,案發現場盡收眼底,立刻有強烈的惡心和恐懼感襲來,渾身起了一層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以致五臟六腑都有感應,胃裏猛烈抽搐,我雙手捂嘴,狼狽地跑到墻邊,翻江倒海地嘔吐起來。

這是我親眼見過的最變態的命案現場。一具赤裸的男屍橫亙在地上,雙目圓睜,浸血的牙齒凸在唇外,臉上、身上的大部分皮膚已被剝去,露出白色的肥膩脂肪,胸前的傷口深可見骨。屍體旁邊有一個快餐店裏常用的塑料托盤,上面整整齊齊地碼著從男屍身上割下來的肉塊,每一塊都尺寸均勻,麻將牌大小,有皮有肉。

我嘔吐了半晌,直到胃裏空空如也,雖然惡心感還未去除,卻已再沒有東西可吐,才擦擦嘴,又羞又愧:完了,第一次正式出現場就丟人丟到姥姥家,以後要淪為笑柄了。

我訕訕地回到圈子裏,卻沒想到人們壓根沒在意我的丟臉舉動,陳廣已完成對現場的初步勘察,面無表情地對我說:“準備好了?開始驗屍。”

直面那具殘缺不全的男屍,是我一輩子都擺不脫的噩夢。直到現在我已檢驗過近千具屍體,但每次回憶起第一次驗屍的情形,仍不寒而栗。我跪坐在地上,與它暴凸的雙眼、怒呲的牙齒以及切成篩子狀的皮肉近在咫尺。漫長的檢驗過程中,我有好幾次萌生丟盔棄甲地逃跑的念頭。檢驗到屍體手臂時,注意到它的右手緊蜷,我心中一動,用力掰開它的手指,一枚嶄新的徽章赫然出現在眼前。

這是到目前為止在現場發現的唯一可能有價值的物證,我小心翼翼地把徽章裝進證物袋,這時已看清那是一枚楚原市第四中學的校徽。忽然一只手伸到我面前,頭頂響起一個低沉卻不容置疑的男人聲音:“把東西給我。”

我當時情緒處於亢奮狀態,暫時失去思辨能力,循聲乖乖地把證物遞到那只手上,隨後才意識到不妥,我連對方是誰都沒看清就把證物交了出去。擡起頭要表示異議,卻見那人已經踱到一邊,專心致志地打量那枚校徽。他是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小夥子,長得稍嫌文弱,穿便衣,在人群中不怎麽起眼。

陳廣留意到我的嗔怪表情,低聲對我說:“他是重案大隊隊長沈恕,主辦這起案子,你別分心,繼續工作。”我這才明白過來,原來他就是沈恕。來局裏時間不長,卻已聽好幾個人津津樂道地提起過他的名字,吹噓他的破案故事,天花亂墜。真是聞名不如見面,這樣一個貌不出眾、年輕文弱的書生,再怎樣吹捧,恐怕本事終究有限。

驗過屍體,我向陳廣匯報檢驗結果。由於這是我入行後的第一份答卷,匯報時格外謹慎:“死者是一名年約五十歲的男性,全身赤裸,身高一百七十三厘米,體重約七十五公斤。手部皮膚細嫩,可以判斷生前不是體力勞動者。皮膚呈雞皮樣,立毛肌收縮,毛囊隆起,有液體滲入皮膚,致使表皮膨脹、變白、起皺,根據這些特征,可以判斷死者是在雨中遇害,是昨晚十點到淩晨四點這段時間內。”

陳廣城府極深,不露聲色,我無法判斷他是否滿意,只好繼續說:“兇手的手段非常殘忍,死者的四肢被打斷,咽喉被割斷,臉上和身上有多處創傷,被割下的皮肉計有一百二十塊,由於入刀不深,每一處都不是致命傷。此外,未發現其他創傷,初步判斷,死者臨死前曾遭受長達三四個小時的淩辱和折磨,導致他流血過多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