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北方之星”號

那晚的夕陽在一片金黃與寶石紅交織的光芒中沒入了地平線。

余暉灑滿了西邊的整個海面,一直延伸到雲天最深處。大片乳白色的光芒將水天融為一體,展現出一種靈動的輝煌。斑斕卻不失和諧的光彩綿延至遙不可知的遠方,點燃了蒼穹,也點燃了無邊的汪洋,一片錦繡璀璨。對了,還有那瞬息萬變的顏色,五色繽紛,七彩交融,絢麗多姿,異彩紛呈!

“可怕”一詞已不足以形容這整日的天氣。海風從大清早起就不停地改變方向,呈現出明顯的回轉趨勢。然而現在的海水正漸漸失去平靜,海神尼普頓[1]的白馬已經開始在洶湧的浪峰上奔騰,上下起伏的波濤向前翻湧著,發出深沉的呼嘯,猶如一聲深長的嘆息。

這情景看上去仿佛是海底那老邁的君主,在和風這促狹鬼的戲弄下,心中逐漸燃起了熊熊怒火,但他排遣怒氣的方式十有八九不會是眼下這哀怨的低吟,而是轉瞬間的摧枯拉朽之勢,海神平時發出的隆隆霹靂聲亦不足與之相提並論!

沒錯,那是足以震嚇萬物的雷霆之怒!

早飯前便有涼爽的微風從東北方向吹來,可到了正午便朝北邊轉去,下午又有所回轉,先後吹向了東北和正東。隨著時間的推移,風力也漸漸增強,眼看日頭西落,急劇的狂風一陣陣襲來,水手們一望便知,更加難纏的對手正在伺機而動,麻煩即將臨頭。

我向旁邊掃了一眼,發覺“北方之星”號這艘勇敢的船艦,正變得躁動不安起來。

像大多數遠洋輪船那樣,我們只揚起了船首三角帆和前桅大帆,而前桅中帆及頂桅帆的桅杆上則裝的都是橫帆。但是為了節約煤炭,減輕發動機的工作壓力,船長將主斜桁帆、頂帆和支索帆連同船頭的斜桁帆全都升了起來,凡是能展開來的碎布塊兒都派上了用場。

這樣的滿帆狀態讓“北方之星”號很不適應,隨著暴風一次次沖擊舷側,這可憐的舊多桅帆船也傾斜得愈發厲害,船尾遇風時甚至還有些打轉。幾個從龍骨下湧過的滔天巨浪將船尾高高掀起,螺旋槳脫離了水面,在半空中一面嗡嗡作響一面漫無目的地旋轉著。“螺旋槳空轉!”水手們用行話喊道,同時響起的一聲刺耳巨響嚇得我汗毛倒豎,仿佛脊髓都隨之震動一般,彼時暫立在甲板線上的我旋即從回轉軸上方跨了過去。

與此同時,船體後部又被一座浪山舉起,龍骨前端卻隨著一記響亮的“啪”聲跌向了浪頭之間的低凹處,漂浮不定的老船一頭栽入水中,海水像窮兇極惡的亡命徒一般瘋狂地往船上湧來,先後撲向了左右舷,卻被滿懷鄙夷的“北方之星”號“嗖”地一下攔腰劈斷,朝兩邊退去。閃亮的黑色船身自層層怒浪中穿出時,順便給那在船頭充當裝飾的人像——一位頭戴星冠滿頭金色卷發的少女來了場即興淋浴。

可是,任憑海神手下這群瘋狂而憤怒的走狗們怎樣肆無忌憚地張牙舞爪都是徒勞,所有的嘗試都被了不起的“北方之星”號用龍骨前端一一擋開。頭戴星冠的少女居高臨下,自斜桅支索上方戲謔地向他們躬身行禮,一面得意洋洋地從他們身上踏過,一面發出幸災樂禍的笑聲,乘風破浪而去。於是乎,碰了壁的的滋事者不得不停止了魯莽的進攻,尷尬地敗下陣來,打著旋兒往船的後方退去。只剛到船尾又被螺旋槳用自己的槳葉給毫不留情地千刀萬剮了。海水四處打轉,它那乏味的副歌在痛苦中單曲循環,——“砰砰,砰砰”,原本就波濤洶湧的海面更是被攪成了開水,一片沸騰。泡沫在船尾鋪陳出一條寬寬的航跡,微光粼粼,狀如淑女用的扇子,沿著船行的反方向綿延至目光窮盡處,閃耀著點點火星消失在迷離的遠方,好似一條不斷加寬的鉆石腰帶,邊緣鑲滿了珍珠。

“北方之星”號是一艘大型縱帆式蒸汽貨船,鐵質的水密艙都鑄造得十分牢固。船只馬力將近兩千,如果遇到緊急情況,開足的馬力在受壓狀態下還可增加近二分之一——這船原本是打算用來搞客運的。

它的東家是在利物浦和紐約之間跑船的幾個遠洋公司之一,這是它今年最後一次外出航行,此時的它正迅速向西面的目標——法斯乃特燈塔[2]的光芒靠近。根據我們正午時分測量太陽高度得出的計算結果來看,該島位於北緯42度35分,西經50度10分,也就是剛好在紐芬蘭海岸南方。與往年這個時候相比,我們這次往美國港口去的路線有些許偏南。這都是我們那位艾坡加斯船長的意思,正如我之前所說,他是希望能夠最大限度地利用北部海域多變的風力,來為他節省蒸汽動力,並限制我們消耗燃料。因為現如今美國北方人口中的“鯡魚池”[3]裏貨運生意十分慘淡,所以如何既從運輸買賣中盈利,又不至於令自己破產,船主們自然會做出鄭重其事的考慮。這樣一來,他們就必須在保證效率的前提下盡可能地減少經營成本,此時一路上“全速前進”就不是什麽至關重要的事了。至於那些郵輪和一流的客船,它們有著充足的蒸汽能源和與之相得益彰的速度——當然煤炭費也沒少交。因為它們總是“開足馬力”在大西洋上跑來跑去,現在連接皇後鎮[4]和桑迪岬[5]的這段通路,它們從這頭跑到那頭總共只要六天時間——名符其實的“大西洋靈緹犬”[6]。是的,可即便是這樣一個記錄,也有望在不久的將來被人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