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發現船只!”

我記得第一輪白班的時候,船頭那端的建築,即海員們說的“艏樓”下方,鐘敲了兩擊[1]。

用更適於未曾出過海的人理解的話來說,我在下面度過一段閑暇時間之後,來到甲板上接替三副斯波克沙文先生值班的時候,正是下午五點鐘。穿過舷梯時,我見天空如此美麗,便在登上船橋之前略作停留來觀賞夕陽。毫無疑問,船橋上的斯波克沙文先生肯定是一面心焦火燎地等著,一面嘟嘟囔囔,怨我耽誤了他“喝茶”!

然而,這位紳士在接替別人值班時,在時間上也並非那麽分秒不差,我也壓根沒在意過這位“大鼻子”老爺——他臉上的這一特征十分明顯,可以說是奪人眼球,因而船上的人都這麽叫他。除此之外,他是個看上去毫不起眼的小人物,骨瘦如柴,才五英尺高,卻總喜歡自吹自擂,除了他那從尺寸到輪廓都像透了拿破侖的鼻子以外,什麽都要誇大。總之,由於他愛裝腔作勢,加上自私自利的性格和討人嫌的壞脾氣,斯波克沙文先生在船上並不是個人見人愛的角色。可盡管他有時讓人忍無可忍,我們卻不會公開跟這小叫化打嘴仗,也不會當面叫他的外號。

算啦,斯波克沙文也好,他的茶也好,該我值班也好,都不去想了。我驚嘆於晚霞的壯麗,那奇妙的色彩是上帝的墨寶,沒有哪個人間的藝術家能夠畫得出來。是的,沒有人,除了他,這虹霓的描繪者。我久久地站在舷梯上,注視著展現在眼前的輝煌全景圖。盡管斯波克沙文自命不凡,我承認自己已完全忘記了他的存在,連我們的大副福塞特先生走近也沒看見。他的聲音從背後響起時,我才回過神來。

啊,福塞特先生和那小斯波克沙文可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他身材微胖,留著棕色的胡子,和藹風趣,心地良善,上到船長下至客艙服務員沒有不喜歡他的,可就是有點固執。“倔得跟頭牛似的,”艾坡加斯船長有時和他起了爭執便會如是說,因為這位大副總是不辨是非地固執己見,只要和他意見相左,無論對方怎麽講都無法說服他改變主意。

我從活蓋小艙口上來時,看見福塞特先生在艉樓和船長說話。他正打算登上船橋去觀視標準羅盤,再看看舵手正把船往哪兒開,途經通往船橋的舷梯時一眼瞥見我在機艙艙口後面,正斜倚著舷墻向船中的一側望去。“嗨,霍爾丹!”他幾乎貼著我的耳朵叫道,並玩笑似地在我的肋骨間捅了一記,搞得我幾乎喘不過氣來。“是你嗎,孩子?”

“哎、哎,先生,”我答應著,因驚嚇而有些遲疑,半驚訝於他如此直白的招呼方式,另一半是因他冷不丁的走近而嚇了一跳。

福塞特先生笑了,那是剛剛舒適地享受過大餐的人發出的笑聲,愉快而富有感染力,明顯不帶一絲憂愁。“嘿,你怎麽了,年輕人?”他用玩笑的語氣說道,“我敢打賭你是躲起來偷偷打盹,夢見家鄉了吧?”

“不,先生,”我正色答道,“我沒去睡。”

“可看樣子你有些神色恍惚啊,孩子。”

 我沒回答他的話,福塞特先生收起了逗樂的架勢。

“跟我講講吧,”他溫和地說,“是不是你在下面遇上什麽事了?是不是斯波克沙文那倔脾氣的小矮冬瓜又像前幾天那樣欺負你了?該死的!”

“哦不是的,先生,他正在船橋上呢,我這會兒本該已經接替他的,”我答道,那時還是第一次想到可憐的“大鼻子”先生和他的茶,“我壓根不是在想他,我真該跟他道歉的!”

“好吧,那你是在想著哪個比他更親密的人兒嘍?”福塞特先生答道,又親切地笑了。“我戳你肋骨的時候你想得特別入神,發生什麽事了,孩子?”

“我在看那個,先生,”我擡手指向天空中的那一片輝煌氣象,坦白地說道,“多壯觀、多燦爛,是吧?”

這是個難題。因為大副這個人雖然夠善良夠和藹,大概也頗有思想,但卻太過理智,絕不會沉湎於“虛無縹緲的傷春悲秋”——他應該會這樣評價我的內心想法吧。在他眼裏日落就是日落,除了能預示天氣變化之外別無意義,而這種事在他那水手的眼裏,用不著我指出也能輕易地看出來,所以現在他樂得用這樣的回答來冷卻我的熱情。

“哦,是啊,是挺好看啊什麽的,年輕人,”他漫不經心的點評刺激了我,使我後悔不該說得那麽動情,“看天色今天夜裏會起風,到時候就有比觀星更好的差事等你去做啦!”

“現在我可幹不了那個,先生,”我頑皮地說,見他腳下一絆便咧嘴笑笑。“哈,星星還沒出來呢。”

“大概吧,冒失鬼少爺,”福塞特先生也笑道,恢復了親切的樣子,“可它們很快就會探出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