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隆隆聲越來越響。

湖底像浪,開始抖翻,大小無數漩渦次第出現,攪裹得越來越猛,稠黑色的淤泥被抖得蓬蓬上騰,像巨大的濃墨突然化開,很快就把人裹包得看不見了。

宗杭下意識想抓緊易颯,但來不及了,人那點小力量,在瞬間襲來的翻江倒海力道面前簡直不堪一提:壓根不記得是怎麽跟易颯失散的,身子像進了滾筒洗衣機,高速轉翻,前一秒還大頭朝下,後一秒,又像被皮繩猛抽的陀螺,刹不住地猛旋,那感覺,簡直想死。

有一次,他忽然和一個人撞到了一起,大喜之下,以為是易颯,伸手去抓,哪知抓到一頭硬茬的短發,趕緊撒手,撒了手又後悔,覺得如此詭譎的境況之下,管他是敵是友,身邊只要有“人”就已經很幸運了,可想再抓時,掌心只抓到摻了泥沙的水。

再這麽轉下去,遲早昏厥。

正昏昏沉沉間,忽然看到白光。

也許不是看到的,而是黑暗中,身體對光的自然感知:那白光像黑暗中抖開的閃電,一根上綻開無數長須,掃卷而來,還像巨大章魚的無數步足,伸縮自如,翻卷扭動,攪得湖水上騰下沸,如同開了鍋。

這白光,應該就是當地居民傳說中的,大掃把子一樣的白色水怪。

也是美國潛水專家波爾回憶錄裏提到的、丁玉蝶心心念念探求的。

而今,他get到了同款。

有道白光如蛇,向著他扭滾而來。

人完全沒退路時,反而無懼無畏了,宗杭心說:拼了算了!

這怕不是鄱陽湖底藏著的史前水怪,他那前二十來年、曾被大鵝、雞、狗、豬等各類動物追得大驚失色落荒而逃的人生,居然終結在鬥水怪上,也算盛大一筆,輝煌句號。

宗杭揚起烏鬼匕首,覷準白光的來勢,一刀削了過去。

削了個空,刀刃明明切過了那光,卻像什麽都沒碰到。

再然後,那光一圈圈繞上他,如同蟒蛇纏繞擠壓獵物。

宗杭拼命伸手去推拽,以為會拽到水怪的肉足、觸須,掐也得掐它一個哆嗦,哪知手上拽到的,好像還是淤泥細沙。

他氣喘不上來,眼前一黑,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

宗杭做了個夢。

夢見滿目素白,自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打點滴。

童虹抱著抽紙盒,坐在床邊哭,眼睛腫得跟桃似的。

宗杭嘆氣,說:“媽,我沒事。”

又問:“明信片收到了嗎?”

童虹點頭,說:“收到了。”

邊說邊從床頭櫃上拿起一個鼓鼓囊囊的大信封,封口朝下,把裏頭的明信片往外倒:“都收到了,杭杭,都收到了……”

明信片紛紛揚揚,雪片樣張張飄落,飄滿了地,飄滿了床,還在往下飄。

那麽小的信封,好像納了成千上萬張,就沒個飄完的時候。

宗杭奇道:“我什麽時候寄了這麽多?”

他坐起身子,伸手往半空中撈,剛撈到一張,病室的燈就滅了。

童虹不見了,滿地滿床的明信片也不見了,低頭看,手裏的那張,正面是桂林山水,反面是歪歪扭扭的兩個大字。

平安。

還蓋了個紅戳,上頭一行小字,寫:查無此寄件人,不予投遞。

一般不都是“查無此收件人”、“查無此收件地址”嗎,怎麽會“查無此寄件人”呢,他又沒死。

宗杭茫然,聽見滴答的水聲。

再一看,手上輸液的針頭不知道什麽時候被拔了,輸液管軟軟垂在半空中,藥水正一滴滴落到地上。

滴答……滴答……

*

宗杭睜開眼睛。

有點懵,腦袋冷熱不定,先是熱脹,復又冷縮,一時間想不起來發生了什麽。

只知道眼前是巨大溶洞,邊緣處又有不少岔洞,頂上灰白色的石灰巖層層疊疊,像翻滾冒泡的巖漿驟然冷凝,起伏不定,那形狀姿態,毫無美感可言,看多了還有點惡心。

也有無數手臂粗的石鐘乳垂下,或零落三兩,或密密簇簇,不斷往下滴水,滴答聲連成一片,像在下雨。

地面上,不少石筍矗立,按說石筍一般是上細下粗,但這兒的石筍奇形怪狀,下部往往更細不說,很多都倒了。

易颯呢?其它人呢?

宗杭試圖挪動身體,這才發現自己躺在一片爛泥汪子裏,全身上下那感覺,難以描摹——之前在水中瘋狂“翻轉”的經歷,如同面團被一只巨手反復摔打、揉搓,一番推、擠、摁、團、醒之後,骨頭如拆散重裝,筋皮經這拉抻之後,雖然酸疼得要命,但又摻進不少暢快。

耳邊傳來“嘁喳嘁喳”的聲音。

宗杭吃力地轉頭。

幾乎就在他鼻尖處不遠,蠕動著一只大拇指指甲蓋大小的蛤蜊——蛤有很多種,什麽花蛤文蛤西施舌之類的,宗杭反正沒那能耐分辨,統一以蛤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