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聽到這裏,終於忍不住“啊”了一聲,急切地追問:“你沒事吧?沒事吧?”

葉淺翠抿嘴微笑,粉色的雙頰浮起一層薄薄的紅暈,目光只是瞅著桌面。我立刻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飛紅了臉,哂然一笑,說:“瞧我傻的,你當然沒事了,否則怎麽還能坐在我對面呢?”

她轉動著眼珠瞟我一眼,依然微笑。我又問:“後來呢,後來發生了什麽事?”

“我暈過去了。”她將視線轉到了窗外,看著極遠的地方,“再後來,我醒來,在醫院裏。他們說我摔下山,摔傷了。”

“啊?”我詫異萬分,“張盈、魏烈還有段瑜呢?”

“不知道。”她搖頭,霧氣迷離的眼睛裏也露出納悶的神色,“我問了一下,大家都說不知道。”

“就這樣子……結束了?”我心有不甘,就像聽一個故事,正到高潮,戛然而止,然後講故事的人說,沒有結局,這就是結局。“這聽起來像一個夢。”我小心翼翼地尋找著合適的措詞。

“沒有人相信我,我知道的,大家都以為這是我編出來的,以為我因為當時摔傷腦袋,胡思亂想。可是那一切都那麽真實……後來,我勸告自己這不過是一個夢而已,漸漸地,我自己也相信,這一切都是因為後腦受傷後的臆想。直到今天,出現了她,還有他……”

“誰和誰?”

“今天一大早,有一門基礎課是與別的班級一起上的。我對學校還不熟悉,怕找不著教室,所以去得很早。推開教室的門時,裏面只有一個中年婦女,她沖我笑了笑,說:‘你是第一個哦,歡迎你。’這句話對我來說,印象深刻,所以當時我渾身僵住了,看著她煞白的嘴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這時門又被推開了,我回頭一看……”

吧嗒吧嗒的腳步,在向日葵辦公室外面響起,十分突兀,像一把尖刀刺透了向日葵辦公室漲得滿滿的迷離與詭異的氣氛。沉浸於自己世界的葉淺翠停住了說話,有些驚恐地轉頭看著窗外。向日葵花叢後敏捷地奔來一個人影。我在心裏暗罵:該死的姜培,毛躁的姜培。

片刻,姜培已站在門口了,穿著運動便裝,興高采烈地叫著:“哥們兒,該收工了,走,打球去。”然後,他看到了葉淺翠,兩眼冒出強光,“嗨,哈羅。”他走近,目光始終不離葉淺翠,伸出右手說:“我叫姜培,心理系研究生。學妹是哪一系哪一級的?”

葉淺翠神色變得冷淡了,說:“我叫葉淺翠,是大一新生。”站起身來,看了我一眼,說,“謝謝你抽空聽我的故事。”言罷,她翩然起身要走。

“哎?”我著急地站起來出聲阻止,哎了一聲卻又不知道說什麽。

她腳步略停,回過頭來看著我:“還有事?”

我還沒開口,姜培晃著腦袋,拖長聲音,露出色狼的神色說:“哪一系哪一班?”

葉淺翠淡淡一笑,飄然地離開向日葵辦公室。細細的身影,比向日葵的稈還要苗條,在花叢中閃過,模糊在校園絢爛的秋色裏。

我呆呆地看著那叢向日葵,十分懊悔,真想啪地給自己的嘴巴一巴掌,怨恨它的拙笨與無趣。那叢向日葵在夕陽下風姿綽約,葉淺翠就是從這裏走進我的視線,又從這裏走出我的視線。

一個手掌在我眼前虛晃了一下,截斷了我的視線。“哥們兒,魂丟了?”姜培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他是南方人,說話語速很快,噼裏啪啦,跟炒豆子一樣,十分熱鬧,與他活潑好動的性格相符得很。

“去。”我一把推開他的手,“都怪你,莽莽撞撞的,把人家嚇跑了。”

“嘖嘖嘖,瞧你,瞧你。”姜培將他的大餅臉湊到我面前,眼睛裏露出研究的神色。“典型的重色輕友。咦,說說,她是來幹嗎的呀?”

我白他一眼,說:“給我根煙。”我平時抽煙比較少,並不是不喜歡,而是不願意上癮。對於任何物質的過分沉溺都反映了精神上的某種缺陷,這一點我比誰都清楚。

姜培掏了根煙遞給我,又殷切地幫我點上火,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噴在他臉上。他用手揮了揮驅散煙,給自己也點了一根,在我對面的凳子上坐下。兩個人兩根煙對噴,房間裏一時間煙霧繚繞。抽到第三根煙時,我將方才葉淺翠說的經歷重復了一遍。當然,不如她本人說得詳細,我只是簡單地說了一下,省略了很多驚心動魄的細節描述。

在我說話的過程裏,姜培時常嘴唇翕動想插話,不過被我的眼神阻止了。我一說完,他迫不及待地開口了,“夢,這絕對是個夢,肯定是她大腦受傷後產生的幻覺。”與我一開始的反應如出一轍。在我敘述葉淺翠奇怪經歷的過程中,我同時重溫了方才的情景:她坐在我對面,如霧的目光,花瓣一樣的粉紅的唇,吐出的每一個字眼都叫人心醉。她在敘述經歷的過程中,心境起伏不定,時而恐懼,時而迷惑,時而激動,時而憤怒……這些變化都通過微變的神色和不同的語速表露無遺,也影響了旁聽的我,不由自主地心潮起伏,恐懼、害怕、憤怒、迷惑、無助、沮喪,這一切我都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