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3/5頁)

張平樹出生時,張德方先生已失蹤兩年了,他是在上海失蹤的,消息傳到平涼又隔了大半年。在那個動蕩的年代,食不果腹,命懸一線,人人自危,張德方雖然在平涼赫赫有名,也沒有多少人去關心他的生死了。張德方的父母兄弟早就殃沒了,宅子一直是一個叫秋姨的中年婦女在打理,那秋姨是外地流落到平涼,被張德方父母收留的,別人都不知道她全名,只得隨著張宅的人叫她秋姨。她沉默寡言,很少與張宅外的人接觸。

張德方失蹤前幾個月,專門派人從上海送了一卡車東西回家,當時平涼很多人去幫忙搬,都是亮晃晃的器械,看樣子當時張德方有意把德方實驗室從上海遷回家鄉。因為平涼三面環山,交通不便,在戰亂年代算是個比較安全的地方。那次他還托人捎回了一個小姑娘,年僅五歲,就是張盈。

對於張盈的身份,平涼人猜測不已。若說是張德方的女兒,為何從來沒有聽他說過。而且張德方1939年回國後,立刻帶著老婆和兒子(當時兩歲)回家祭祖,按張盈的歲數,當時應該已出生了,為何又不帶回家鄉呢?但若說不是,這小姑娘又像足了張德方。猜來猜去,最後大家得出個結論,這小姑娘是私生女。張德方礙於夫人顏面(他夫人是名門淑媛,小他甚多),只敢養在外面。

張盈與張德方究竟是什麽關系,由於當事人已殃,很難說個確鑿了。在我所查到的資料裏,都提及張德方僅有一子,就是張逸文的父親,對於張盈無一字一文的記載。此時,我心頭油然而起一種對張盈的同情,因為我已隱隱感覺到,她天生就是個悲劇。

五歲的張盈被人從車上抱下,隨後就被秋姨接了去。盡管只有一面,大家還是將她看清楚了,她是個與眾不同的小姑娘,臉色蒼白,眉頭微皺,神情裏沒有那個年齡小孩子的天真活潑。她的目光特別叫大家印象深刻,太犀利了,當中曾有和她目光接觸的人說,好像一下子被她看了個透。五歲的孩子呀,這是無法想象的事。或許正是因為這一點,關於張盈的妖異流言一開始就播下了種子。

張德方失蹤後,張盈就跟著秋姨生活,一個沉默寡言的中年女人,一個古怪蒼白的小姑娘,這種組合真是令人不舒服。平涼古鎮的人起初還想著她們是弱小婦孺,有心想要去噓寒問暖一下,誰知道每次都被秋姨冷冷地拒絕在門外,慢慢地,也就沒人願意熱臉去貼冷屁股了。

兩個女子,一個年華漸老,一個沉默長大,在張德方的祖宅裏遺世生活,但又為眾人密集的目光所偷偷關注。在平涼古鎮平靜枯燥的鄉村生活裏,她們的與眾不同成了民眾口頭翻來覆去的話題,每多談一次,她們的古怪便添了幾分。人的心理真是矛盾,在那時,人人都期待著兩人的妖異行動來印證自己的真知灼見,可當真的來臨時,卻又承受不住。

張德方在平涼算得上大戶人家,頗有些產業,有農田竹林數十畝,如數租給佃農種植。人弱有人欺,從古至今自東向西顛撲不變,平涼雖民風淳樸,也不過是在欺人方式上柔和婉轉一些。那些佃農見東家張德方失蹤數年,看來是不可能再回來了。又見張家大宅裏住著一中一小兩個女子,來歷不明,漸漸就生出怠慢之心,要不就是遲遲不交租金,要不就少交。

秋姨不吵不鬧,也不找族長訴苦,徑直帶著張盈去找佃農,也不說話就在人家面前一站。秋姨面目沉郁令人不舒服,小姑娘更是兩眼灼灼,看得人心急火燎、手足無措。無論多麽頑固的佃農都擋不住兩人的一眼,心甘情願地掏出租金,只希望兩人早點離開自己家門。此後,再也沒有人敢拖交租金或是少交了。

這不過是件小事,但在平靜的鄉村生活,根本就沒有什麽大事發生,這類的小事足夠本地人嘮叨上幾年了。在村民們的嘮叨裏,時光悠悠滑過,轉眼到了1949中國解放了,打土豪分田地,張德方先生所留的農田竹林大半充公,僅余一畝為自留地。所有成年人都要參加農村公社勞動賺工分才能分糧分錢。秋姨與張盈,一個五十歲,一個十三歲,都不是勞動力,只有政府補貼些許糧食。慶幸以前貯有糧食,兩個人倒也過的比一般人家富足。

到了1954年她們收養了一個外地流浪來的小姑娘,才六歲。那小姑娘是跟著老藝人四處賣藝的,長相醜陋,而且一只眼睛天生睜不開。據說是老藝人從垃圾堆裏撿來的,可憐她一直帶在身邊,就當是多養了一個猴兒。別人也不知道秋姨為了啥,執意留下了她。那老藝人年歲已大,清楚自己一死,小姑娘的路也就到終點,當然樂意。這個小姑娘,被秋姨取名叫阿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