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真相大白

我在松軟的大床上醒來,看見的是窗簾透進來的太陽光。我猛地要坐起來,才發現自己根本動彈不了。渾身的每寸肌肉,沒有一寸屬於自己。我想要問自己是怎麽了,張口說出來的一個字卻是:“水。”“給。”我接過床邊的一只手遞過來的水杯,微微支起脖子,猛地一口氣灌了進去。淡水通過食道的感覺,真好。我把杯子還給那只手,用被海水腌得像鹹肉一樣的嗓音說:“謝謝。”然後我發現,那是一只皺巴巴的手。再一看,從窗簾透進來的光線裏,那個在床邊坐著輪椅,伸手接過水杯的人,赫然就是—付老爺子!我馬上就嚇得全醒了,所有的記憶也一瞬間回到腦裏。我從床上蹦了起來,身體往後傾,大喊道:“唐雙呢!你把她怎麽了!”付老爺子陰陰地笑著,沒有說話。我想要撲上去抓住他的衣領,給他醜陋的臉上來一拳,但是軟弱無力的肌肉拖住了我。限制我行動的,還有身後傳來的一個熟悉的聲音:“我在這兒呢,鬼叔你醒啦,上個廁所發生了那麽多事。”我回頭看去,在浴室的門口,傾瀉而入的猛烈陽光中,站著一個優雅的人影,像是曙光女神。唐雙,她怎麽會……一陣眩暈襲來。在徹底暈過去之前,我想唐雙暈了四次,我這才暈第二次,不算太丟臉吧?再次醒來時,我看見的是唐雙溫柔的臉,她正坐在床邊,兩只手裏握著我的手。果然,付老爺子不過是個噩夢而已。她看著我笑:“鬼叔,你醒啦,要喝水嗎?”我點點頭,然後發現窗簾已經拉開,自己正睡在水屋的床上,躺在潔白的床單裏。我深深吸了口氣,發現自己的精神已經好了很多,接過唐雙遞過來的水,依然是一口喝光。把杯子還給她的時候,我把胸中的疑問一連串都吐了出來:“唐雙,我是怎麽了?誰救了我?誰救了你?甜爺跟水哥呢?付老爺子呢,對了付老爺子呢?他怎麽會放……”“世侄,我在這兒。”我又嚇了一跳,然而這不是幻聽,也不是夢,朝著床尾那邊看去的時候,付老爺子正坐著輪椅,沐浴在落地窗透進來的陽光裏。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唐雙溫柔地扶著我的腋下,讓我坐起身來,靠在床頭。她還幫我拿了枕頭,墊在腰後。我扭頭對她說:“謝謝。”她看了我一眼:“我才應該謝謝你,謝謝你救了我。”果然是因為我的英勇行為感動了唐雙,讓她溫柔得像個女人。好吧,她本來就是個女人……付老爺子幹巴巴地笑道:“你們都該謝謝大黑,不是它的話,兩條小命都要丟嘍。”我皺著眉頭,感覺腦子裏亂成了一團糨糊:“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們是怎麽得救的?你,唐雙,你跟付老頭,不,付老爺子,又怎麽能那麽友好地在一間房子裏?那水上飛機都爛在湖底了吧,你們……”我突然警覺起來:“你們是一夥的?”唐雙嗔怪地看了我一眼:“亂七八糟地說些什麽呢?鬼叔,前晚是你救……”我吃了一驚:“前晚?我睡了多久?”她的表情稍微有一點兒心疼:“兩天一夜,鬼叔,是這樣的,你救了我,大黑又救了我們倆,當然還有薄荷跟蒼鷺,他們開船把我們撈起來的。甜爺跟水哥都很好,現在吃午飯去了。具體細節,以後我慢慢跟你說。現在嘛,我想請你聽一個故事,聽完之後,你就會知道我跟付老爺子是怎麽和解的,我們倆之間又是什麽樣的關系。”唐雙看向了付老爺子,兩人交換了一個溫暖的笑容。我看著他們的表情,下巴都掉在了地上:“付老爺子是你親爹?”唐雙跟付老爺子面面相覷,呆了三秒,然後一起爆發出了劇烈的笑聲。我一頭霧水,茫然不知所以。付老爺子笑得都咳嗽了起來:“哈哈,小蔡,不,老頭子還是叫你世侄吧,世侄啊,不愧是寫小說的,腦坑……”唐雙提醒長輩:“是腦洞。”付老爺子點頭:“對對,是腦洞,世侄的腦洞很大啊。”我先看看唐雙,又看看付老爺子,這兩人前幾天還是仇人,現在卻好得像同穿一條褲子。這不是一夥是什麽?雖然並不知道唐雙這麽搭上性命地玩我,到底是圖個什麽,或許有錢人的興趣比較奇葩……唐雙的手在我頭發上摸了一下:“別瞎想了,我們講給你聽吧。”她看向付老爺子:“老爺子,還是您來講。”我皺著眉頭問:“你的意思是,你已經聽他講過了?”付老爺子代替唐雙回答道:“沒錯,昨天啊,侄女先醒嘍,老頭子給她講了兩遍,她也哭了兩遍。不過侄女真不愧是她的女兒,有一股英氣,這不早上一覺醒來,現在都會照顧你了嘛,還能跟你打情罵俏……哎,老頭子又扯遠嘍,這人年紀一大啊……”唐雙幫他刹住了車:“您開始說吧,二十多年前……”付老爺子尷尬地一笑:“啊,世侄啊,老頭子撿你好理解的,盡量長話短說。你要是一時明白不了呢,沒關系,先記著,以後慢慢想嘍。”我不知道他們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但是看起來一沒有要把我關島上,二沒有要我賠水上飛機的錢,不就是聽故事嘛,你講一百個我也願意聽的。唐雙看著我說:“故事有點兒長,你好好聽,別打岔。說不定哪一天,你還能把它寫進小說裏呢。”我看了眼唐雙,又看著付老爺子,鄭重地點了點頭:“好,您說,我不打岔。”付老爺子欣喜地看了我一眼,說出來的第一句話就讓我完全無法理解:“1991年,蘇聯解體……”我忍不住叫了起來:“什麽什麽?蘇聯解體?這也扯太遠了吧?”唐雙撫摸著我的肩膀:“不是說好不打岔嗎?”付老爺子搖了搖頭,像是早猜到了我的反應,並沒有理會,而是繼續往下說:“KGB,也就是克格勃,相當於美國的中情局,開始召回潛伏在世界各地的間諜。”我的眼珠子都快掉到床單上了,這畫風突變啊,什麽鬼,又是蘇聯又是美國,又是克格勃又是中情局的,間諜!什麽鬼!拍《007》還是《碟中諜》?付老爺子沒有管我的反應,自顧自地往下說:“我們這些間諜啊,3年後,也就是1994年,就集中到了某個中立國家,不屬於任何一個陣營的,搭乘蘇聯航空的班機,兩百多號人啊,滿滿一飛機的間諜,啊,對嘍,那是他們唯一一架引進的空客飛機,剛交付不久,全球沒多少人知道,更沒幾個人坐過,這裏面呐……”唐雙像是家中小輩,撒嬌地對付老爺子說:“您說正事。”付老爺子不好意思地幹笑了兩聲,把話題引回正路:“都說讓我們回國,解除職務,安排其他工作,但是誰相信啊?都不信的嘍。有個在北美工作的同志搞到一份絕密情報,說是飛機一旦降落,荷槍實彈的士兵會等著我們,就地槍決。”他閉上眼睛,似乎沉浸到那段歲月裏:“我們呐,沒那麽天真,早有準備。從三年前就開始準備—輪換人手在這座島,當時這還不叫鶴璞島,這個名字是後來才起的,當時是個無名荒島,在這裏的潟湖底部,把水排幹之後,修了一個機場。”我聽得頭痛欲裂,這都是什麽跟什麽啊,腦洞最大的編劇都不敢這麽編。唐雙幫我輕輕按著太陽穴,示意我少安毋躁;她這麽善解人意,手指又柔若無骨的,讓我簡直都忘了她是個“T”,要開始愛上她了。付老爺子咳了兩聲,繼續講他那該死的故事:“世侄你知道,不論什麽民航客機啊,蘇聯的也好,美國的也好,在水面迫降都是要死人的,所以沒辦法,我們只能在湖底修個跑道,等安全降落後再灌滿水,不讓衛星看見嘍。這樣呢,就可以偽造一個飛機失事掉海裏的事故,我們這群人呢,也不用回去送死嘍……”我錯愕地搖著頭,付老爺子說的每個字,都灌進我耳朵裏去了,但腦子裏亂糟糟的真的就像進了水,一個字都理解不了。我側過頭,用手拍拍耳朵,可能真的就是灌了海水,還沒流幹凈吧?付老爺子饒有趣味地看了我一眼,繼續說道:“總之,飛機最後就安全降落在這座島上。我們都從湖底上來,湖水也重新灌入,遮住了跑道跟飛機。我們準備在這島上隱姓埋名生活幾年,然後再各自離開,分散到世界各地去。反正蘇聯都解散了,等風頭過去,也就沒人再追究這件事了。說到底,不過是兩百多個沒用的間諜啊。可是呢,這裏面出了點兒小岔子。”付老爺子的視線從我身上挪開,擡高,挪到了唐雙的臉上。他的眼神裏帶著探詢的意味,像是在請求唐雙的許可,以便能繼續講下去。我發現,唐雙的臉上是從來沒有過的平靜,那下面掩藏著巨大的憂傷。然後,唐雙點了點頭。付老爺子像是松了一口氣,又整理了下思緒,慢悠悠地開口道:“有個別同志,準確來講是一對夫妻嘍,再確切地說,是侄女的親生父母,尤其是當妻子這一個嘍,不同意我們這種苟且偷生的做法。她脾氣本來就差,這個時候就開始鬧了。她說,本來上這架飛機,就是受了老公的騙,騙她是回國的。”他嘆了一口氣,神態突然變得蒼老:“她呢,不相信祖國會槍斃我們。他們這輩人跟老頭子不一樣了,都是克格勃從世界各地搜羅的孤兒,從小被其撫養長大,思想裏都是絕對相信國家的。所以,她堅決要求回國。”我雙手抓住床單,在二十多年後,就連我這個不明就裏的局外人,都知道這個女人—我看了眼唐雙—這個唐雙的親生母親,她的決定會給島上的人帶來多大的困擾。不,應該是滅頂之災吧。付老爺子苦笑了一下:“世侄,你也猜到嘍,我們不可能讓她回去,不然的話,她一被嚴刑拷打,不,根本都不用拷打,她就會和盤托出的,這樣一來,我們這些在島上的人,全部都得被抓回去。”他又看了一眼唐雙:“有的同志啊,不,應該說大部分同志吧,為了確保安全,都認為要把這個女人處死。但是她的丈夫,還有老頭子千方百計,終於保住了她的性命,只是把她關了起來。”他搖了搖頭:“她的業務能力是最強的啊,怎麽可能被一間小屋子關住嘍,第四天就逃了出來,竟然找到了所有的行李,而且偷了島上一艘漁船,準備出海。她丈夫呢,無奈之下,一邊不想妻子在島上受罪,一邊想著跟著她一起走,一路上勸,有可能讓她回心轉意,最起碼不要說出島的具體位置嘍,這樣就跟著她一起上了船。”付老爺子說到這裏,臉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在船上,她做出了最不可原諒的事,就是按下了那個微型炸彈的遙控開關。她以為啊,那炸彈是在老頭子住的小房子裏的,可是機緣巧合,哦,機緣巧合嘍……”他重復了兩次這個詞,而且臉上微妙的神態,讓我察覺到這一定不是“機緣巧合”那麽簡單。像唐雙這麽聰明的人,更不可能沒看出來,但她卻依然保持著沉默,臉上毫無表情。我也就沒有提出疑問。付老爺子接著說道:“那個炸彈是在漁船上的,所以,反而把船炸嘍。那個女同志跟她丈夫都受了點兒傷,雖然穿上了從A310上帶的救生衣,最終還是在海裏因饑寒交迫死嘍。”說到這裏,他臉上的表情無比復雜,有震驚,有憤怒,有同情,還有些我看不出來的。一個久經風雨的間諜,在二十多年之後,垂垂老矣,說起這件事竟然還有強烈的情緒,說明當年發生的事情對他造成了極大的沖擊。付老爺子努力平復情緒,緩緩地說:“女同志以為,炸彈是放在老頭子住的小房子裏的,可是小房子不光老頭子住,還有個當年才三歲的小女孩。”他擡起頭來看著我,我心裏無比震驚,一臉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世侄,你猜對了,那個小女孩就是你身邊的姑娘,唐雙。是女同志的親生女兒啊,跟她一起坐飛機到了這座島上。三歲的小女孩……”他蒼涼地笑道:“縱然我們雙手染滿鮮血,可是三歲的小女孩有什麽錯啊。”付老爺子閉上眼睛,緩緩地舒了口氣,像是講這麽一個故事,已經耗盡了他原來就不多的生命力。唐雙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深深吸了一口氣,把這個故事接著講了下去。唐雙臉上的神色比付老爺子還鎮定,看起來,在昨天之後,她已經消化了故事裏面的種種元素,把傷感或者憤怒都深深埋進了心底,不準備讓世界上任何一個人看見—就像潟湖裏的那架A310。她眼睛看著窗外,像是把自己抽離出來,在講述一個別人的故事:“然後,我在島上住了兩個月,就提前跟著另一位女間諜,也就是我現在的媽媽,離開這座島,輾轉到了香港,後來嫁給了我現在的爸爸—唐嘉豐。這還要謝謝付伯伯,因為我爸爸在烏克蘭做生意的時候,受了付伯伯很大的幫助,他把娶我媽媽為第二任妻子當成是報答付伯伯的恩情。”聽到這裏,我眉頭皺了起來:“恩情?可是他千方百計阻止你去找A310,還拍了那樣一條視頻,是不想你知道,你親生媽媽的死跟他有關吧?”唐雙搖了搖頭:“我寧願這麽理解,老爺子是在保護我,遠離殘忍的真相。在信仰跟親生女兒之間,他選擇了前者,為了前者,甚至寧願親手殺掉後者……”我目瞪口呆,無論是付老爺子、唐雙,或者是唐雙的親生媽媽,都把人性的復雜展現得淋漓盡致。唐雙笑了一下,笑容那麽清澈,卻又包含了太多成分,就像一滴海水:“然後呢,我改了名字,年齡也被報大了兩歲,忘掉了所有的一切,開始了嶄新的生活。所有的一切都變了,只是不包括那個夢……”她的笑容漸漸蒸發,像曬幹的一滴海水:“如果我再做那個夢,也不會困擾,不會害怕。因為我知道身邊那個骷髏,就是我的媽媽,親生媽媽。她對我那麽兇,她說我吵死人了……”淚水從唐雙的眼角奔騰而出,看上去比前天晚上的巨浪還要觸目驚心。唐雙情緒終於崩潰:“她對我那麽兇,可我還是,好想她!”她再也說不下去,臉伏在我肩膀上,放肆地哭了起來。我輕輕地拍著她的後背,這個時候,除了借她一個肩膀,我還能幫她些什麽呢?不知道什麽時候,付老爺子開著他那輛電動輪椅,已經離開了這個房間。印度洋的風,從落地窗的縫隙,躡手躡腳地溜了進來,吹起唐雙的頭發。溫暖的黃色陽光,亙古不變,照耀著淺藍和深藍的海域。時間過得那麽快,再多的愛恨,在這顆渺小的行星裏,不過是更渺小的一粒塵埃。在我懷裏的那個女人,不知何時停止了哭泣,但是她卻沒有從我懷裏掙脫,而是用一種奇異的聲音說一些更奇怪的話。鬼叔,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夢嗎?我說,夢裏有個潛水的男人,從飛機舷窗的外面看著我。他會像個英雄,救我一命,而且還能治好我的病。我從小就覺得,自己只能喜歡同樣性別的人,是一種奇怪的病。我爸爸,當然是現在的爸爸,一直希望我能風風光光地出嫁,他說等著喝這杯喜酒,等了好多年。現在,我好像,好像能夠,有一點兒……喜歡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