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約

就在那裏等待我,我將去幽谷和你相會。

——契切斯特主教亨利·金為他的夫人所寫的葬文

在我眼中,這是一個一直都充滿想象,一直用自己的生命擁抱著生活的人。我非常欣賞這個像謎一樣,卻很不幸的男人!我不能不再次記起你,所有你的音容或者笑貌一直印刻在我的心裏,可是,我為你抱不公,我覺得你實在不應該像現在一樣靜靜地躺在冷清幽靜的小小山谷中。威尼斯,那才是你的家鄉,你應該待在那裏,那個總是帶著朦朧卻無比美好的水鄉。威尼斯這個海角的樂園,才是你盡情遐想的合適之地。你是不是還記得那座被智慧和靈美包裹的宅邸,只要你站在那個巨大的窗戶邊向下俯瞰,似乎所有穿越威尼斯的河水都變得充滿靈氣……是的,你真正的生活在這裏。我當然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思想有很多種,有人或許是犀利的洞見,有人或許是沉著的推理,可是,為什麽世人就不能容下你和你的思考呢?他們為什麽要不依不饒地責備你、質疑你?他們為什麽總是說你不務正業、沉溺在幻想而沒有意義的世界裏消極頹廢呢?我肯定這些批評你的人根本就不懂得你,他們從未見過你的思想世界是多麽充滿生機和魅力,他們只會人雲亦雲,隨聲附和!

我還非常清楚地記得,那時我在威尼斯著名的嘆息橋下的運河上。我已經不是第一次見到你,在我少得可憐的印象中,這應該是第三次或者第四次看到你的身影。我說過,我腦子中的印象少得可憐,我根本記不清當時的細節,我只是非常清楚地記得——而且我相信我會永遠記得,在那個普通的午夜,在嘆息橋兩端,除了我之外還有一個絕美的少婦,另外一個就是直接跳進運河、不顧一切搜救的情聖,當然在這周圍還有很多無關緊要的人。

我記得在那個普通的夜晚,夜色並不是像平常一樣的黑色。在廣場上不知已經堅守了多久的大鐘剛剛告訴寧靜的夜空那時已經是晚上十一點了。鐘樓廣場上顯得非常寂靜,整個威尼斯都在漸漸入睡,老公爵的府邸中的燈也逐漸地熄滅了。我當時正從市集廣場離開,準備穿越大運河回到自己家中。就在我乘坐著貢多拉行到聖馬可運河河口的時候,卻突然有一陣女子的尖叫聲從寧靜的夜空中傳來,這是一個令人覺得恐怖的聲音,它非常猛烈且非常瘋狂,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這個聲音有好一陣子,那種女人特有的淒厲將整個威尼斯的夜晚氛圍打破。我實在被這個聲音嚇壞了,幾乎整個人都從貢多拉中跳起來,當然為我劃船的船夫也一樣,長船槳都從他手裏滑落下來。這是一個異常黑暗的晚夜,船夫實在無法再找到已經丟失的船槳,我們沒有更好的辦法,只能隨著水流在運河中漂行。當我們的貢多拉進入了一條小運河之後,它就自行地向嘆息橋方向漂過去。此時,公爵府的燈又重新點亮了,從窗戶中發出了明亮的燈光,緊接著,便是眾多手持火把的人從府邸大門沿著台階走了下來,在這一刻,威尼斯異常黑暗的夜忽然變得明亮起來。

發生了什麽?一個來自公爵大宅中的孩子非常不幸地從母親的手臂中掉了下來,更為不幸的是這個母親當時就站在緊靠運河的窗戶邊上,於是,孩子落入了運河中。這是一段非常高的距離,而運河很深,落入水中的孩子幾乎沒有來得及反應便已經被河水吞沒。在這條運河的附近,唯一還能看到的東西只有我所在的這艘貢多拉,此時,從公爵府邸跑出來的那些人中有好幾個沒有什麽猶豫便跳到了運河裏,他們非常急切地在水面附近尋找剛剛落入水中的那個尊貴的小寶貝。遺憾的是,沒有什麽所獲,孩子或許已經沉到運河水底了。還有一個人目睹了這一切,雖然起初並沒有人注意這個身影,但是這個身影就站在公爵府邸門口處並不遠的一塊寬石板上,運河離那裏最多只有幾步的距離。這個身影是一個很難被人忘記的身影,因為這個人便是瑪秋莎·艾芙羅黛蒂,一個可以稱得上是世間最美艷動人的女人,一個被所有威尼斯人崇拜傾倒的人。當然,她還有一個身份,那就是狡猾的老公爵曼托尼的年輕夫人,而這個人也就是落入水中孩子的母親。公爵夫人只有這一個孩子,可是這個孩子現在卻生死未蔔。

公爵夫人一個人癡癡地站在那塊寬闊的黑色石板上,她顯然還沒來得及穿鞋,這顯然是平日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你看,就算現在已經是深夜,公爵夫人除了光著腳之外仍然保持著自己極為講究的發式:一條長長的發辮一圈一圈盤繞在她的頭上,其間有許多小的鉆石鑲綴其中。她同樣來不及像往常一樣仔細著裝,只有一件雪白而單薄的長衫,就如一個天使一樣。此時正是威尼斯一年中最熱的時候,空氣似乎都是凝固的,所以盡管公爵夫人的長衫非常單薄卻沒有風吹動,美麗而焦急悲傷的她站在那裏就如同一尊神聖的雕像一樣,殘酷的現實已經完全控制了她的神經,她現在一動也不動。恐怕沒有人想到的是,此時的她並不是緊盯著運河中,她的目光伸向了另外一個地方!從我的觀察來看,我想,她所注視的地方應該是威尼斯所有建築中最雄偉的古共和時期監獄,這棟建築就在公爵府邸的對面,在它們中間便是吞噬了孩子的運河,連接運河兩岸的正是我所在的嘆息橋。我實在不明白在這種火燒眉毛的時刻,她沒有關注運河反而在盯著那棟古監獄的原因。於是,我也朝著公爵夫人注視的方向看去,正對著公爵夫人房間的是一個凹龕牢房,可是,那裏現在什麽也看不見啊!除了一片漆黑之外,實在沒有什麽可看的。難道在那邊還有什麽非常特別的事物嗎?公爵夫人不會只是注視一個漆黑的陰影,或者古建築的建築樣式,或者已經將整面墻都覆蓋的藤蔓或什麽飛檐吧?這個場景,我想公爵夫人早已欣賞過不知多少次了,完全不會在這個時候去看這些東西啊!哦,我錯了,公爵夫人當然不是在看什麽建築,她一定是在注視著凹龕囚房,可是現在是她的孩子兇多吉少的時候,看一間牢房有什麽別的含義呢?難道只有這樣她才能夠更鎮定一些?難道這是為了緩解自己內心刀絞一樣的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