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瑟家之傾倒

他的心如一架繃緊了琴弦的詩琴,若有輕微碰觸,即有聲響發出。

——貝朗傑

那年秋天的某一天,雲層很低,天氣陰沉,我獨自打馬從一大片陰郁的田野穿過。終於在晚霞之中,我看到了亞瑟那陰森的宅邸。我也搞不清是怎麽回事,僅僅是對宅邸投以一瞥,心頭就湧起一陣郁悶的反感,感覺全身都不對勁。以前,我即使看到恐怖淒涼的景象,也能用頗為傷感和詩意的情緒面對,然而面對亞瑟的宅邸,我感受不到半點愉悅的詩意,而只感覺厭惡。

陰森的房子、簡單的宅邸庭院、廢棄荒涼的外墻、如盲人眼睛般的窗子、萎靡的莎草和那早已變白、腐朽的樹幹……這種景象實在使人覺得無比絕望,有種無力感——如從毒品的幻覺中醒來時那樣;有種痛苦感就像以後的每一天都無比淒涼;也有種恐怖感就像未知的面紗即將揭開。它帶給人們的那種冰冷頹敗的感覺,讓人心中直犯惡心,即便是世界上最缺乏想象力的人,也絕不可能用“崇高壯觀”之類的詞來形容這處大宅。

但我剛見到亞瑟宅邸,就感覺那麽沮喪不安,到底是為什麽呢?這絕對是個難解之謎,我越想越亂,各種朦朧模糊的奇怪念頭一點點向心頭匯聚,將我的思路打斷,謎團依舊還是一團謎。這房子的陰森氛圍可以說是渾然天成的,房子裏外的光影雲彩、草木鳥禽都在烘托著這份陰森,毫無疑問,我被那氛圍震懾住了,未曾想這玄玄乎乎的氣氛,居然還有這樣深重的力量。

可是,我覺得這個可能性很大,大概稍微調整一下房子和四周景物的關系,悲涼陰郁的氛圍就能被消解吧!想到此處,我決定再向前走一些,往眼前的山中小湖走去;湖岸滑而陡,我小心地勒著馬,緩步前進。我想在亞瑟宅邸邊上的小湖附近站著,換個角度對房子加以觀察。

湖面平穩無波,湖水呈現出讓人驚懼的深黑色。於是,我就轉而去看宅邸在湖心的倒影,卻沒有想到,那景象的驚悚恐怖較之直接觀看房子更甚,讓人渾身戰栗。那空空洞洞的窗戶、朽壞發白的樹幹和蕭條陰郁的莎草的倒影,無不使我心頭的恐懼更深更重。

雖然怎麽看這棟憂郁陰沉的房子就怎麽讓人感覺不舒服,不過在接下來的幾周中,我卻要在這裏住下。屋主是我小時候一位很要好的朋友羅德裏克·亞瑟,粗粗一算,我們最後一次見面還是好多年前。我原本在偏遠的某處住著,突然有一天接到亞瑟的來信,我想,為了找到我,亞瑟肯定花費了不少精力。他在信中極盡催逼請求之能事,讓我千萬千萬要往他家一行,陪他住上一些時日;在他的死纏爛打之下,我也就動身了。他現在的精神好像非常緊張不安,並且心煩意亂,這一點從他來信的筆跡中可以明顯看出。亞瑟在信中說,他身患重病,精神方面的疾病將他折磨得苦不堪言;我是他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所以他很想見到我,希望我可以陪陪他,讓他感覺稍許歡樂和快慰,能讓病痛之苦得以緩解。他的來信大體就講了這些,並且信中充滿了很多真誠盼望、渴望、希望我造訪的詞匯,我連一點推辭的理由和借口都找不到,於是就遵照了他奇怪的“傳喚”,很快動身往亞瑟家去了。

雖說小的時候我跟亞瑟的確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不過,他確實是個太過低調、沉默而謹慎的人,所以,我並不是很了解他。我僅僅知道,他出生於一個以性情沉郁、多愁善感而聞名的古老家族,以前,在很多藝術領域中,這個家族將其獨特的纖細敏感特質發揮得淋漓盡致,因而獲得了很高的成就;近年來,除了專心鉆研音樂藝術方面(亞瑟家族研究的不是淺薄易懂的旋律之美,而是非常深奧的音樂),他們豐富的情感還催發了他們慈悲的善心,低調而慷慨地捐了很多錢,默默地做了無數好事。另外還有一件事就是,旁系血統從未在這個古老家族中出現過,換而言之,一直以來這個家族都是一脈單傳。

因為沒有旁系血親,因而這個家族的香火不太興旺,可是,大概正因為這樣,直系血親才能一代代地保有這幢祖傳的房子,將一貫的低沉陰郁也傳承了下來。另外,因為此家族從來都采用父傳子的嫡傳形式,所以到後來,無論是家族的宅邸還是家族的名稱,也都很自然地有了這個從姓氏而來的名字——“亞瑟家”;這個很不正式的名字是當地人私下的叫法,有兩種意思包含在這個稱呼中,即亞瑟家族和亞瑟宅邸。

一開始我就說過,因為第一眼看到亞瑟宅邸我就感覺很是驚怖陰郁,所以我就傻帽兒一樣地實驗了一番,觀察宅邸在湖面的倒影,想看看是否會有不再那麽恐怖的感覺,結果未能如我所願,倒影中的宅邸反而更加恐怖陰森。我感覺內心的恐懼急劇攀升,毫無疑問,原因都要歸咎於我自己的心理因素。一直以來我都明白,之所以人們的內心會產生互相矛盾、似是而非的感受,全都是因為恐懼感在作祟。所以,當我再次看向宅邸的時候,那心底湧起的恐懼感摧壓著我,使得無數關於宅邸的聯想紛至沓來,進而就有更多奇怪荒謬的幻想念頭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