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喬唯之章 只有想活下去的人,活下去才對

一條充氣導管用貼片粘在在我的身上,上臂扣著一個類似於血壓計的東西,手指的指尖夾著金屬夾子,在我回答問題時,旁邊的移動紙帶上有一支筆在旋轉著繪出振幅不一的波動,有些問題與這起案件有關,有些問題顯得莫名其妙。

測謊結束時,我遭遇了一個特別不想看到的人。他就站在那堵玻璃屏風外面注視著我,用四年前那個冬夜裏令人感到不安的目光。我知道自己沒有必要害怕,但還是有點心慌,也許他只是在和司徒南閑聊,也許他並不記得我了,可這張森然的面孔,讓我無法忘記。

我躺在中山醫院的病房裏睜開眼睛時,距離那場意外已過去了將近一周。父親說我一直都在昏睡,偶爾說一些不清不楚的話,除了左腳被厚重的石膏包裹、頭上包著紗布外,我動了動身體其他的部分,都有知覺,我閉了一下眼睛,總算松了一口氣。

但我好像已經死過了一回。我盯著頭頂上蒼白的天花板,確定腦中的那個場景不是發生在這間病房,似乎是一間手術室,我從自己的身體裏抽離出來,俯瞰著那些醫生和護士在一具軀體周圍忙這忙那,我只能看到他們戴著淡藍色的帽子的頭頂,卻看不到那些人的臉。

我問父親:“媽和弟弟呢?”話一出口,我便後悔了,有種很不好的感覺在我胸口堵著,一下子讓人喘不上來氣來,我聽到自己的喉嚨裏像有個破掉的風箱在拉扯著似的,被父親握住的肩膀旁邊,有一個紅色的按鈕響起了急促的樂曲。

一陣嘈雜過後,有人勒了一條塑料管子在我臉上,但我的眼皮太沉了,根本就睜不開,一股沁涼的空氣從鼻腔吸入肺裏,破風箱拉扯的聲音消失了,我再一次陷入了昏睡。醒來時,我聽到父親坐在我的病床旁邊哭。他彎著腰,雙手抱著頭,胸腔裏發出奇怪的嗡鳴聲,鼻子不時吸著,趁沒被父親發現前,我慌忙閉上眼睛,這不尋常的哭聲讓我緊張得心跳加速。

我還從來沒有聽過父親哭,母親流淚我倒是看見過幾次。聖水的外公和外婆相繼過世的時候,她一邊打理著行李一邊偷偷垂淚,怕被我們知道,她在晚飯之前特意洗了一把臉,裝作若無其事地給我們的碗裏添著米飯,其他的就記不清了。我有一個朋友他常說覺得葬禮上長輩們控制情緒的方法讓他很不理解,他們前一秒剛剛哭過,下一秒就可以轉過頭和親友們有說有笑的,好像大家是來此地聚會而不是為參加一場葬禮而來。但我從未參加過葬禮,外公外婆的葬禮都是母親一個人回鄉下打理的,都沒讓父親插手,在所有的家事上,母親總是給我們留下一個強勢的印象。而母親的葬禮,我最終也沒能參加。

有關葬禮的細節,父親竟然一次都沒在我面前提起過,他只是帶著木然的神情淡淡地說:“媽媽的葬禮已經舉行過了,就在你住院的這幾天裏。”

除了我偷偷發現的那一次,父親在我面前再沒露出過一絲哀傷,我甚至懷疑那天晚上見到的景象或許只是我的幻覺而已。

我問父親到底發生了什麽,他說滑雪的時候發生了意外,母親的傷勢十分嚴重,在送往醫院的途中,就停止呼吸了,而我也在事故中受了傷。

這時,我才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整場事故發生的經過竟沒在我的腦海中留下一丁點印象,連零碎的片段都沒有,仿佛我全部的記憶都被裝進了一只沙漏,不斷有沙子流下去,但何時翻轉過來,卻不知道。

我驚恐地問父親:“為什麽我什麽都不記得了?”

父親馬上把這種突發狀況匯報給了醫生,醫生為我從頭到腳做了一系列的檢查,然後他把父親從病房裏叫了出去。

“這個……醫生說了,可能是你的頭部受到撞擊引起的,大腦受到劇烈的撞擊引起了階段性的失憶。”父親回來時,這樣給我解釋道。

“階段性失憶?”我從未聽過這種說法。

“他說你只是想不起意外發生時和這之前一段時間的事情,記得的都是更早以前的事情,大多數失憶症的患者都是像你這樣的情況,距離事故越近的記憶反而越想不起來。”失憶這個詞我也只是在電影裏才聽說過,但具體落在自己頭上的感覺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試想一個人的記憶拼圖上忽然出現了巨大的空洞,誰都無法解釋這種狀況是如何發生的,更何況,就在這片空洞出現的地方,記載過你母親的死亡。真是一種無法言說的不幸。

骨折了的那只腿動彈不得,一連幾天,我都呆呆地望著病房裏的天花板不想和別人說一句話,我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就像整個靈魂被抽進了那個巨大的空洞之中,我從來沒像現在這樣對未來感到恐懼過,我怕明天一早醒來我連自己是誰都會不記得了,那樣的話我又該怎麽辦?幸好這樣的事並沒有真的發生。就這樣,我在醫院裏度過了2008年的新年,當廣場上燃放的煙火光芒透過病房裏的玻璃窗將父親的側臉照亮時,他邊削著蘋果邊擡起頭說:“下個星期你腿上的石膏就要拆掉了。”我忽然很怕聽見他說下一句“很快你就可以出院了”,我發覺自己不想離開這家醫院,仿佛不離開這裏,我就不用去面對那些可怕的事實,我害怕面對母親的離世,我害怕得知弟弟的情況,我害怕見到他的時候發現他少了一只胳膊或者缺了一條腿。我覺得不知道就不用去面對,所以我一直沒敢多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