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也不知過了多久,葉子才從驚駭中平靜了一些,見那人還在貪婪地舔著書冊,也不敢立時說話,只是仔細地觀察著。

這人穿的衣服不正是方才放在桌子上的那一件麽?

再看那桌子上,此刻,卻空無一物!

那人終於把一本書從頭到尾舔完了一遍,這才緩緩擡起頭來,問兩人道:“我們從哪裏來?我們是誰?我們向哪裏去?”

他這話問出,聲音冰冷生硬,韓諍更覺得渾身發毛,葉子卻愣了一下。

他怎麽不問“你們”,卻說“我們”?而這句話,自己又覺得似曾相識,卻一時想不起在哪裏聽過。

葉子強打精神,鼓足勇氣,連忙給自己和韓諍做了一下自我介紹,接著道:“您就是這村子裏的教書先生?”

那人點點頭,冷冷道:“不錯。”

葉子退後了一步,和他拉開了一些距離,這才感覺好些了。韓諍也連忙跟著退後,悄聲對葉子道:“就是寫對聯的那位。”

葉子點了點頭,對教書先生道:“請恕我們冒昧打擾。可是,方才,怎麽沒聽見您進屋?”

教書先生陰惻惻地笑了一下:“那是因為我沒有進屋。”

葉子愕道:“那——”

教書先生伸手不知向哪裏一抄,竟然拿出來一只裝滿水的水碗和一雙筷子,他把筷子插進了水碗,道:“如果你相信眼見為實的話,那,這雙筷子是不是在水面的地方斷掉了呢?”

葉子呆了一呆,一時也不能完全領會教書先生話中的含義。

教書先生把水碗和筷子隨手放在桌子上面,笑道:“兩位公子找我可有什麽事麽?”

葉子忙道:“哦,是這樣,聽說全村裏就您的書法寫得好,所以,我們兩個過路的人特別想向您討一幅墨寶,還請您賞個臉,呵呵。”最後的笑聲比哭聲還要難聽。

“墨寶?”教書先生呵呵一笑,道,“兩位公子一看就是見過世面的人,怎麽會想起在我們這山野之地討什麽墨寶啊?取笑了!取笑了!”

葉子正色道:“絕非取笑,確實是想向您討一幅墨寶,”葉子說到這裏,突然壓低了聲音,道,“聽說,您的墨寶有辟邪的功效。”

葉子本以為這一句話會詐出點兒什麽,誰知那教書先生卻哈哈一笑,道:“什麽辟邪?辟什麽邪?誰分得清這世界上什麽是正,什麽是邪?呵呵!”

教書先生感慨了兩句,葉子本待再請,他卻伸手向後一抓,不知從哪裏抓出了一整套的筆墨紙硯,往桌子上一放,宣紙鋪開,研磨提筆,就要寫了,而原本放在桌子上的那只水碗和那雙筷子,卻不知什麽時候沒有了蹤影。

教書先生提起筆來,問道:“兩位公子,想讓我寫些什麽呢?”

葉子忙道:“隨便寫什麽都好!”

教書先生點了點頭,想了一想,揮毫落筆,眨眼之間便寫下一首七言絕句:

又聽夜雨話溫存,一去人間四十春。

應有故人知到訪,且燃鬼火細論文。

寫完之後,教書先生點上了一支蠟燭。在燭光之下,葉子和韓諍低頭呆看半晌,掩不住心中的驚駭!這首詩,分明是寫出了那教書先生的身份——他分明就承認自己是個鬼啊!自然,那七絕的字體也和那個“冤”字一模一樣!

教書先生看著兩人的樣子,輕輕笑道:“這是有次我在村口,不知怎麽,大晌午的天就突然黑了,然後在空曠之中聽到有一個蒼老的聲音在吟誦詩句,吟畢之後,天色恢復光明,那聲音也完全不見了。後來,我就憑著記憶把這詩記了下來,喏,就是這一首。”

葉子和韓諍聽了此言,當真是疑真疑幻,越發搞不清這教書先生的深淺虛實。韓諍忽然記起教書先生曾經寫過的那幅狗屁對聯,覺得和眼前這首七絕不可能是同一人所寫,便大著膽子道:“這詩嘛,還不錯,呵呵,只是,好像有些出律啊。你們看,‘四十春’的‘十’字,這裏該是仄聲字啊,卻用了平聲,還有這個‘細論文’的‘論’字,該是平聲的地方卻用了仄聲,呵呵,不算太好啊。”

教書先生笑道:“這位公子,你用今人的聲調來讀,當然覺得出律,可你若查《平水韻》看看,‘十’字是仄聲字,而‘論’字卻正是平聲啊,古音如此啊!呵呵,杜甫有詩‘人生七十古來稀’,錢王請貫休改詩‘一劍光寒四十州’,不都是現成的例子麽?”

葉子點頭道:“不錯,古音確實如此,今人的讀音卻已經變化了。只是不知,這作詩之人是擬古呢,還是就是古人?”

韓諍悄悄拉了拉葉子的袖子,低聲道:“他方才說的什麽例子,那兩句詩,公子你都知道麽?”

葉子應了一聲道:“確實。”

韓諍緊張道:“那他看來真是讀過些書的,不像是寫狗屁對聯的那種水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