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墳中的筆記本

即便此時此刻,你到達了搖弦琴鎮,撲面而來的景象也難以引發你哪怕一絲一毫的興致,你甚至不會被施舍賜予一個獨特的昵稱,這昵稱是礦區宿營地裏大家對新來者慣用的詞語,對附近的任何一個宿營地來說,面對自身的境遇,它們會讓造訪者身不由己地榮獲此類雅號,諸如“難解的雙面謎語”、“尋找天堂的傻瓜”之類,或者你踏上了搖弦琴鎮的土地,卻不會在搖弦琴鎮的社交圈蕩起一絲漣漪。這個地方,對全體加利福尼亞州人而言,只是他們祖輩遺留下來的一種蔑視,此外,它自身也顯得微不足道。時光一天一天地流逝,誰人到此,何時到此,都已不再重要,搖弦琴鎮現在已渺無人煙。

兩年前,這兒的礦區宿營地裏,據稱居住著二千或者三千之眾的男人,他們全都情緒激昂,雄心勃勃。此外,據說還有不少於一打之數的女人。大部分男人,日復一日,不厭其煩地探尋著金礦,而對女人們來說,最令她們作嘔的是,一個不同凡響的家夥具備虛偽的秉性,精心編造了一個關於金子的神話,將她們從遙遠的地方誘騙到此地,艱辛的勞作,如同金錢的收益一樣,換來的只是永不會得到的心理滿足。

就在宿營地搭建的第三天,一個熱心公益事業的公民,就將一粒子彈射向了一個滿腦子黃金幻想的紳士,惹得謠言四起。那家夥編造的神話具有某種事實依據,因此在搖弦琴鎮之內和之外的地方流傳了相當長的時間,好在這一切現在都煙消雲散了。

但淘金者仍留下了足夠的遺跡。從印第安人小河流進裏奧斯河的交匯處,沿著印第安人小河向前望去,在河的兩岸,每邊都延伸著一排被遺棄的簡陋小屋,這一排簡陋的小屋,就似乎是某個人正引頸慟哭著他滿腹的淒涼身世,而另外同樣多的小屋又延伸至河岸兩邊的斜坡上。它們在高處袒露出殘垣斷壁,好像有意讓人們將它們的景色好好領略個夠。這些小屋的絕大多數,就像一個因饑荒而變得十分憔悴的人,撐著僅存的骨架,骨架上貼著幾塊破舊不堪、權且充當表皮的布片——真正的帆布碎片。這小小的河谷自身,現在也模樣難看,被鶴嘴鋤和鐵鍬撕扯得滿是又長又深的道道傷痕,這道道傷痕——破敗的長長的彎彎扭扭的溝槽,在山脊的最高處隨處可見,一直笨拙地伸進了山脊另一端的裂縫之中。

這兒整個地方都暴露出它原始險峻的風貌,這阻礙新的國家發展的風貌,替代了被當代的毀滅性勞作所莊嚴地賜予的恩惠。

這兒的土壤至今仍隨時隨地保存著原始的斑駁色調,雜草叢生,荊棘遍野,從它陰濕的、令人厭惡的陰影中,造訪者如果渴望知曉這景致中的奧秘之處,那麽,他或許就會捕捉到無數的紀念物品,它們全都顯現著這片宿營地從前的無盡榮耀——許多形影孤單的長統靴上長滿了綠黴,覆蓋著發臭的腐葉;一頂偶然一遇的老式帽子;一件法蘭絨襯衣爛成的零碎布片;被狠狠地撬斷成兩截的許多沙丁魚罐頭盒,令人驚訝的大量黑色酒瓶,它們全都被忠實的天主教信徒們不偏不倚地扔得遍地開花。

這個男人現在又重新發現了搖弦琴鎮,他用考古學的眼光對它審視了一番,覺得這兒也沒什麽令人感到稀奇古怪的地方。

他環顧著這些因無效的勞作和破滅的夢想而遺留的灰暗的物證,這些物證令人沮喪的意味,正被升起的太陽塗抹上廉價的金飾,顯現出荒謬可笑的壯麗。但這一切決不會增添他厭倦的感受。他從精疲力盡的驢子背上,很輕易地卸下比這牲口的堆頭稍微大一點的全套采掘裝備,再拴好驢子,然後從工具箱裏挑了一把短柄斧頭,立馬一口氣大步跨過印第安人小河的幹枯河床,向著遠處不太高的遍地礫石的小山頂進發。

踏過一片倒伏的用木板和灌木叢圍成的籬笆,他撿起一片木板,用斧子將它劈成五片,再把每片的一頭削尖,然後他四下搜尋,不時地屈身仔細察看著什麽,最終,他耐心的詳察獲得了成功的獎賞,他猛然直起身子打了一個滿意的手勢,嘴裏不住地叨念著這個詞“斯嘉麗”,又立即邁開大步,心裏盤算著使每步距離相等,然後停下來把尖樁打進地裏。而後,他又仔細四處張望,測算著到那塊崎嶇山地需走多少步,然後走到那裏又打下一根尖樁。按照預定的方位,他步測了兩次距離,接著打下第三根尖樁。重復著相同的步驟,打下第四根尖樁,接著第五根。他又劈開每個尖樁的露頭,在裂縫處插進一張舊信封,信封上用鉛筆畫上了復雜的記號。

總之,他嚴格按照搖弦琴鎮當地的采礦法,立樁劃界依照慣例,樹起了明確的標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