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墳中的筆記本(第3/6頁)

布尼先生顯然生平只有兩大嗜好——是對多曼異常喜愛。多曼曾經多次為他解救危難,另一個是嗜好威士忌,但威士忌此地很難弄到手。他是第一批湧入搖弦琴鎮的淘金者,那時,鎮上還冷冷清清的,逐漸地,他成了一個掘墓人。掘墓人並非是種行業,但布尼先生以忙亂的方式完成了他的職業轉變,顫顫抖抖的雙手握緊了掘墓的鐵鎬。這事要追溯到那段時間,當時布尼先生因為長期的放蕩生活大病了一場,剛剛身體有點復原,不巧在賭桌上又與人發生了一點誤會,傷得不輕。某一天,在紅狗鎮,多曼先生收到了一封信,信封上只有簡單的郵戳“加州搖弦琴鎮”,其時多曼正忙於另一件事情,無暇拆開,只是隨手將信塞進了小屋的墻縫裏。兩年之後,這封信偶然露了出來,他這才拆開細讀。信中寫道:

搖弦琴鎮六月六日

朋友傑弗:“我已經在墓地將她狠狠打了一頓。她又瞎又臟。我攤得一份——這是我的一份,媽媽那兒有我的短詩,你要將喇叭吹得嘟嘟響。”

你的朋友,布尼

另附——我用土掩埋了她,名字叫斯嘉麗。

多曼還懂得一些宿營地流行的黑話,對布尼先生的私人通訊方式也十分熟悉,所以他不費很多腦筋,就讀懂了這封布尼捎來的有點可笑的信箋,內容大致是:布尼履行了他掘墓人的職責,發現了一塊原封未動的石英巖,裏面顯然飽含豐富的金子,看在深厚的朋友交情上,他心甘情願地將多曼當成合夥人,並以紳士的涵養,謹慎地保守著這個秘密。從附言中可以明顯推斷,為了藏住這批金子,他在金子上面埋了一具女屍,取名叫斯嘉麗。

從後來發生的事情推斷,當時多曼先生正逗留在紅狗鎮。很顯然,在采取隱藏措施之前,布尼先生有足夠的氣力小心翼翼地帶走這堆金子。總之,就在那時刻,布尼先生正開懷暢飲,享用著美味食物,這些飲料食品,在裏奧斯河畔的鄉間屬於一種稀罕之物,布尼先生將這些飲料食品作為了對天地鬼神的一種祭奠。布尼先生在墓地完成了他最後一次善意的舉動,在搖弦琴鎮的前居民心中,留下了充滿敬意的一席之地,然後,他洗手不幹了。

在做完了立樁劃界的壯舉之後,多曼先生就走回了他領地的中心,他站在從墓群中尋到的這小塊墓地上,激動不已地叨念著“斯嘉麗”。他彎下身子又去查驗刻著這名字的墓碑,好像為了增強視覺和聽覺,他伸出食指觸摸著粗糙雕刻的字母,又立起身來,口頭加上了一條簡單的碑文——直率而震撼人心的墓志銘,“她是神聖的恐怖!”

多曼先生實在太需要為這些詞語找個不錯的證人了——所以,考慮到這些詞語稍稍有些受人挑剔的特性,毫無疑問,由於現場缺少受人尊敬的目擊證人,他或許會感到十分窘迫,傳聞證據倒也不錯,是目前情形的最佳選擇了。回想當年的那段日子。斯嘉麗在宿營地裏可謂是春風得意,芳名遠揚,當時《搖弦琴論壇》的主編還為此編發過短評,稱她是“在力所能及的充實空間裏”,多曼先生的命運就在那時陷入了低潮,他開始像其他探礦者一樣,過著漂泊不定的艱辛生活。他將時光最大限度地消磨在了荒山野嶺之中,時而同這人一夥,時而同那人一夥。他那些偶然的合夥人,都是來自於不同的宿營地的新人,從他們的津津樂道裏,他對斯嘉麗獲得了一個大致印象。他從來就沒有什麽好機會,一睹芳容,也無緣得到她的寵愛而陷入危險境地。最終,她墮落的生涯終結在搖弦琴鎮上,多曼先生碰巧讀到了當期的《搖弦琴論壇》,上面為此刊發了長長的專欄訃告,這份報紙生動活潑,訃告由一個本地幽默家,以他的最佳藝術風格撰寫而成。多曼想起了以前對她的種種傳言,她的編年史的撰寫者的天賦如同一個微笑者的貢品,多曼關注了片刻,然後就以騎士般的風度將她拋在了腦後。此刻,獨自佇立在麥瑟琳娜山的這座墓地邊上。他回想起她放蕩不羈的主要經歷,在那宿營地裏燃起的熊熊篝火旁,他聽見人們放肆地談論著,他以自我保護的姿態,下意識地嗤之以鼻。他不禁又自語道:“她是神聖的恐怖。”他將鶴嘴鋤朝著墓穴狠狠地挖下去,泥土沒到了木柄。就在這時,一只渡鴉,悄無聲息地歇在枯樹的權枝上,它肅然地擺動著嘴喙,它盯著多曼的動作,突然發出了贊許的叫聲。

投入了極大的熱情從事這金子的發掘,多曼有點對自己的掘墓人身份沾沾自喜了,布尼·布裏先生將墓穴挖得很深,太陽快要下山了,多曼先生正揮鋤大幹,他從容地考慮到“這事確有十足把握”,用不著擔心別人對他履行修道院長的職責。不大一會就挖到了棺材,將它露了出來。隨即,他愣住了,有點束手無策!這具棺材,只露出平平的紅木蓋板,蓋板已經開始腐爛,而且占滿了挖開的整個墓穴,很顯然,沒有任何下手之處。面對此等情形,想不損壞這合乎體統的神聖之物,他最可行的舉動,就是將墓穴挖得更長些,足以使他能站在這具棺材的兩端,強有力的雙手就可以從底部將棺材豎立起來。他開始幹起來。夜幕快要降臨了,他不由得加快了節奏。到了這個階段,他沒有一絲一毫半途而廢的想法,否則他明天可以更有優勢地重新開始。對財富貪婪的渴求,刺激得他情緒亢奮,恐怖更使他有點神魂顛倒,這些如同一位冷酷無情的匪首,正逼迫他幹著這見不得人的勾當。他一刻也不停歇,只有可怕的滿腔熱情傾注於勞作之中。他將頭上戴的帽子摘掉,上身的外套也扔在地上,襯衣從脖子上敞開,胸部完全袒露出來,汗滴在身上匯成了蜿蜒的細流,這勤勞肯幹、執迷不悟的掘金者或盜墓者,正埋頭苦幹,簡直充滿了巨人般的能量,可怕的意圖如惡魔附身。這時,殘陽在西面的小山頂上燃盡了余輝,一輪滿月從紫色的原野陰影中爬上天空,他從棺材的一端底部,使勁將棺材立起來,棺材的另一端則支在墓穴的底部,他直立起來,脖子正好與地面平齊。月光一下將棺材照得亮堂起來,他突然心驚膽戰,看見個黑乎乎的人頭如幽靈般降臨——原來是他自己的陰影。就在此刻,這個看起來很簡單很自然的現象摧垮了他的勇氣。他勞作的喘息聲令自己害怕,他試著屏住呼吸,但馬上肺部像要爆裂開來,使他不能自已。然後,他發出似笑非笑的聲音,完全失去了精神勇氣,他開始將頭從一邊偏向另一邊,為了使幽靈重新降臨。他找到了打消對自己陰影的恐懼的舒適途徑。他終於妥協了,以一種下意識的精明慎重,給這個咄咄逼人的結局,制造了一個處事拖拉的對手。他感覺魔鬼無形的力量已將他完全罩住,而他不可避免地將與之談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