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筋換馬繩

李公佐大歷中在廬州,有書吏王庚請假歸。夜行郭外,忽值引騎呵辟,書吏遽映大樹窺之,且怪此無尊官也。導騎後一人,紫衣,儀衛如節使。後有車一乘,方渡水,禦者前白:“車軥索斷。”紫衣者言:“檢簿。”遂見數吏檢簿,曰:“合取廬州某裏張某妻脊筋。”乃書吏之姨也。頃刻吏回,持兩條白物,各長數尺,乃渡水而去。至家,姨尚無恙,經宿忽患背疼,半日而卒。

晚唐時,有士人從雍州趕往邠州,乘月色前行,至荒野,忽聞身後有車騎聲,便潛藏在路旁草莽間窺視。三人騎馬路過,其中一人道:“我們今夜奉命去邠州,取三千人性命!但用什麽方式呢?”

旁邊一人說:“可叫那裏發生兵亂,以此取之。”

遭第三人反對:“不如使之發生瘟疫……”

士人在草叢中驚栗不已。至邠州,那裏果然發生瘟疫,死者甚眾,超過三千。顯然,他在半路上遇見的是來自幽冥的使者。這樣的荒野遭遇在唐朝還有一例。但在這一例中,無端死去的是主人公的親戚。

故事主人公的上級很著名:中唐時傳奇作家李公佐。

說起李公佐,很多人都知道他寫有《南柯太守傳》。這個傳奇寫於唐德宗貞元末年(公元785年~805年),說的是有叫淳於棼的,在一日午後,與朋友在宅旁古槐下喝得大醉,恍惚間被一使者迎至槐安國,官至南柯太守,又招為駙馬,騰達數十年。後檀蘿國進攻槐安國,淳於棼作戰失利,加之公主新亡,榮華散盡,最終被遣返回鄉。夢醒後,淳於棼發現剛才喝酒的朋友還在槐樹下醉臥,此時太陽尚未落山,所謂南柯一夢。

唐代宗大歷年間(公元766年~779年),李公佐在廬州做官,手下有小吏名叫王庚。

這一天,王庚因事請假回家,剛走到廬州郭外,就突遇一隊人馬。三裏之城,七裏之郭,城指內城城墻,郭指外城城墻。那隊伍大聲呵斥行人回避,儀仗威嚴猶如節度使。王庚遂躲在一棵大樹後。窺視中,他不免心起疑惑,按他的了解,此處並無節度使一級的顯官。

正想著,見前面的人馬分開,後面出現一個面目模糊的紫衣人。他後面是一輛車,簾布低垂,正在渡過一處淺流。這時,有侍衛跑到紫衣人身前說:“車軥(夾馬頭的器具)上的繩索斷了,車輛難以過河,奈何?!”

紫衣人聽後,徐徐道:“取生死簿。”

侍從取出一個冊子,呈至紫衣人面前,後者翻看了一下,說:“廬州有張某,取其妻背上之筋,以此為繩即可。”

躲在樹後的王庚大驚失色。因為他們說的那張某之妻正是他的大姨。

驚恐間,卻見紫衣人的侍從已經回來了,手裏拿著兩條長達數尺的條狀白物,一如人筋。

紫衣人說:“快去把車軥上斷的繩索換下來吧。”

就這樣,在王庚的注視下,換完了繩子,車輛渡過了淺流,人馬繼續前行。

王庚閉上眼睛,靠在大樹上倒吸了口涼氣,想象著車子裏的人是誰。當他睜開眼睛,再向那幽暗的道路望去,已經空空如也。他不能明白,自己看到的一幕,是真實發生的,還是出現了幻覺?

恍惚的王庚繼續趕路。

終於到了家裏,看到了他大姨,並無異常,才松了一口氣。雖然如此,吃飯時,王庚仍沒敢把遭遇講出來。因為他還是有一種隱隱的不祥之感。果然,就在當天晚上,大姨忽喊背疼,轉天便死去了。

李公佐本人以喜歡和收集各種奇聞怪談著稱,他的這名手下也遭遇了詭異的一幕。在那兩條晃動的白筋之下,有一種真正的驚悚。如果不出意外,這名小吏在回家的路上不慎進入人鬼並行的陰陽路。

在那隊人馬中,看不清面目的紫衣人未必是真正的首領。正如王庚關心的:車中到底是誰?但那低垂而陰沉的車簾布,阻擋了一切好奇心的進入。沒有人知道,當挑起簾布時,會看到什麽。

王庚夜遇的故事就這樣結束了。

這則志怪中,透露出一條歷史信息。作為唐朝最重要的幻想小說家之一,李公佐被認為去世於唐宣宗大中四年(公元850年)。但其出生時代一直是個謎。過去,認為他生於唐代宗大歷年間(公元766年~779年),甚至有人肯定地稱其生於大歷五年(公元770年),但《酉陽雜俎》中的這個記載,大歷年間李公佐早已在廬州為官。

當然,李公佐在廬州為官,還沒到市長級別的,只是一個幕僚。

李公佐的一生,始終在兩個點之間徘徊:一是漫遊,長安、長沙、南昌、蘇州、常州、杭州、南京……都留下了他的足跡;二是做他人的幕僚。李本是進士出身,如善經營,應有所發展,但作為一個幻想小說家,他顯然不精通為官之道,一生仕途不順。在他生命的更多的時間裏,是在他人幕府中工作,業余時間寫志怪傳奇。在廬州之外,他還做過江南西道(今南昌)觀察使的判官,以及江淮(今揚州)從事一職。唐武宗時代,雖做到揚州錄事參軍,但很快唐宣宗即位,因受牽於黨爭,最後被罷官,不知所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