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境尋仙(第6/7頁)

至於魏晉之際的竹林七賢,他們中的人,無論是阮籍,還是嵇康,都不是真正的隱士,而只是在野之士。後來著名的隱士,到了東晉時代,早期的謝安算一個,玄言詩人許詢算一個,他們代表了典型的蘭亭時代的隱士風範:一方面保持著隱士的精神姿態,另一方面又不拒絕富貴的物質生活。謝安我們已講,在這裏只說許詢。他是當時的名士,但又終身布衣。他一生淡泊名利,常常把自己置身於江南清秀的山水間。他喜歡山水這一點上和晚年的王羲之一樣。許詢曾隱居於蕭山:“乃策杖披裘,隱於永興西山。憑樹構堂,蕭然自致。”以登山臨水為樂。朝廷一次次地征召他,他一次次地拒絕。許詢有高逸之趣,但又不拒絕在京城為官的朋友和仰慕者贈送的珠寶,所謂“許玄度隱於永興南幽穴中,每致四方諸侯之遺”。許詢用這些錢在山中為自己修建了豪華如仙宮的別墅。這在後世看來是不可思議的,但在一切講求率性自然的魏晉時代卻可以。當然,也有人非議他,而許詢說:“比起把天下讓給我,收些珠寶又算什麽?”戴逵是當時的另一著名隱士,古琴、繪畫、雕塑,無所不精,所以他的隱逸生活充滿了藝術的氣息。早年時,京城權貴聞其大名,想聽他彈琴,戴逵有高節,砸琴以明志:“戴安道非王門伶人!”尤此名聲更甚。戴逵也終身不仕,後隱於會稽剡縣,更因王徽之“雪夜訪戴”而為世人所知。

東晉的隱士在後期有包括陶淵明、周續之、劉遺民在內的“潯陽三隱”。作為隱士詩人之宗,陶淵明曾多次出仕、多次歸隱,四十歲之後徹底過起田園生活:“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檐,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裏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久在樊籠裏,復得返自然。”(《歸園田居》)這是一個時代即將結束時的士人的選擇。在《飲酒》中,詩人則寫道:“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和前代比起來,魏晉隱士在鐘情老莊上表現得更明顯,無論是陶淵明,還是劉遺民,抑或周續之,都傾心於《老子》《莊子》。尤其是陶淵明,在《桃花源記》中為我們描述了一個帶有老子風格的“小國寡民”的世外理想之境,千年以後,引得後人探尋和追慕。他們與廬山高僧慧遠關系密切,並加入了蓮社。這是一個值得注意的動向,表明佛教對中國隱士有了影響。與陶淵明同一時代的宗炳,在具有隱士身份的同時,還是那個時代第一流的山水畫家。朝廷屢次征召其出山,皆被拒絕。他是繼許詢、王羲之之後,又一個狂熱的山水愛好者。按史上記載,他“每遊山水,往輒忘歸”,“愛遠遊,西陟荊、巫,南登衡、嶽,因而結宇衡山”。他潛幽谷,行遠山,達三十年之久。晚年時,不能再遠行,於是把自己曾去過的山水都畫於家中墻壁上,“撫琴動操,欲令眾山皆響”。

隨後南北朝時的陶弘景,是古代隱士中的一個典型。他36歲辭官,“脫朝服掛神武門,上表辭祿”,後隱居於茅山。陶弘景深知廣謀,梁武帝蕭衍建梁前,與陶弘景過從甚密。後蕭稱帝,朝廷每有大決策,必派使者入茅山征求陶弘景的意見,“書問不絕,冠蓋相望”。時人稱之為“山中宰相”。陶本可以隱居到更遠的名山,但卻沒這樣做,而是隱居在了離京城建康(今南京)很近的茅山。從這個細節可以看出,他是有想法的人:因為離京城近,皇帝才可以跟他形成互動。在追逐自然適意的人生體驗的同時,又參與著國家大事的制定,取得隱士與權力的兩全。對他來說,權力角色未必是其終極追逐的,他也許只是把決斷國事當作構成隱士價值的另一個部分。這需要與京城保持著適當的距離(地理上的距離和精神上的距離),這個度是不好拿捏的,但陶弘景很好地完成了這個角色。

隱逸內涵發生微妙的變化,是在寄居江南的東晉王朝時期。東晉名士除了向內發現了自己的深情外,向外又發現了山川之美。東晉前,即使嚴光隱居於美麗的富春江,在他那裏,第一重因素也是出於對人格和精神獨立的堅守。而東晉之後,士之隱,雖也存在嚴光這樣的心理,但純粹的山水審美和由此帶來的生活方式已日益顯得重要起來。再後來,山水情結由停留於欣賞自然景觀上升為一種陶冶心性的生活,最後至唐朝時化為一種人文情懷,正如李白所說:“群峭碧摩天,逍遙不記年。撥雲尋古道,倚石聽流泉。花暖青牛臥,松高白鶴眠。語來江色暮,獨自下寒煙。”詩中既描繪了自然的美景,又追慕了隱士生活的清幽,還表達了一種生命的理想狀態。隱逸生活的具體內容,往往又為旅行、讀書、彈琴、品茶、修道、參禪、詩歌、書畫、名士互訪等所環繞,如此的人文生活孕育了山水詩歌(或稱之為隱逸詩歌)和山水畫。反過來,這種文藝映照又使隱士文化本身顯得更為深幽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