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境尋仙(第4/7頁)

春秋時代的隱士,有晉文公時的介子推,此人有恩於文公,但文公返國後,他不願為官,隱於綿山。文公叫人放火燒山,為的是逼他出來,沒想到卻將他燒死。當然,還有一個版本,說他逃出了綿山,繼續做了隱士,三十年後,有人於東海邊見其賣扇。說到這裏,有人會提到買賣做得更好的範蠡。他在協助越王勾踐復國滅吳後,選擇了激流勇退,在漫遊和經商中度過了剩余的歲月,而且經商尤其成功,被認為是儒商之祖。嚴格地說,他不算一個純正的隱士,但身上的隱退思想卻值得注意。範蠡執政懂國,作戰知兵,經商熟悉市場,其經營之道頗具原創性,作為一個人物,實在不簡單。範蠡是進退有據的士人,這一點為後世樹立了榜樣。談到這個人,很多人的觀點是:既有儒家入世之心,又有道家出世之道。如果仔細品讀,會發現,他還有楊朱“貴生”和“重己”的思想,對個人生命的保存與歡愉非常珍視。這一點對後來士人的隱逸觀念是有影響的。

不過,莊子對卞隨、務光、伯夷、叔齊那樣的人是不屑的,他認為他們並沒真正達到一種隱士的理想之境。因為對一個真正的隱士來說,並不存在一個為了政治立場而付出生命的理由。莊子的這個觀點是可以接受的。戰國時,除莊子這樣純正的隱士外,隱於山林的還有像鬼谷子這樣縱橫家和陳仲這種“上不臣於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索交諸侯”的高潔之士。後者出身齊國貴族,但心厭仕途而情系林野,居於石室,接飲甘泉,在當時影響很大。孟子在談到他時,稱他是“齊國之巨孹”。

從秦朝建立到西漢之初影響最大的隱士是“商山四皓”:東園公、夏黃公、綺裏季、甪裏先生。東漢章帝時的隱士梁鴻“仰慕前世高士,而為四皓以來二十四人作頌”。由此可見此四人在那個時代所占據的地位。四人最大的特點:一年歲高,二德行深,三知進退。在傳統的看法中,認為真正的高士,並不是說永遠呆在山中,而是說知道何時扶世,何時潛隱。四老原本是秦博士,秦末避戰亂,潛行入商山。西漢初,劉邦欲請之出山,被四老拒絕。漢初建,劉邦在選接班人問題上很頭疼,太子盈雖賢良卻懦弱,劉邦有意立戚妃之子如意,這是個大問題。秦二世而滅,一個關鍵細節,即廢長立幼,所選非人。當時,呂後和張良很著急,但又勸不動劉邦,只好以太子之名請四皓安劉。四皓為避免天下再陷動蕩,慨然出山。劉邦平叛歸來,於宮中設宴,見四位巍然老者侍於太子身後,問之為誰,答曰:“商山四皓。”劉邦問此時何以出山?答:“太子禮賢下士。”劉邦後再無廢太子之意。太子繼位為漢惠帝,欲封賞四皓,四人不受而去,重返商山。四皓之高,就在於進退有據。四皓之後,西漢有名的隱士,僅有漢成帝時的陜西鄭子真、四川嚴君平。後來王莽篡漢,“是時裂冠毀冕,相攜持而去之者,蓋不可勝數”。但當時的隱逸之風只是出自對“正統”的維護和對新政權的不接受,跟伯夷、叔齊一類沒有本質區別。

一般來說,亂世隱,盛世仕。但東漢不是這樣。無論是這個王朝初期蓬勃發展時,還是中期亂象初生時,再到末期無法收拾時,都流動著一股壯觀的隱逸潮流。這就是東漢在士人隱逸史上具有獨一無二的地位的原因。東漢歷代皇帝都非常尊重隱士的傳統,映照在社會上,使當時有一種“以不仕為德高”的隱逸情結。這種傳統與王朝之初出現的巨隱嚴光有直接關系。一般來說,王朝更叠時,往往社會會發生大動蕩,這時候就會有一批人出山建立功名,另一批人入山避於林泉。而新王朝建立後,皇帝為展示宏大氣象,同時也是出於對百廢待興的國家的恢復,就會征召隱士出山參與王朝的鞏固與建設。劉秀即如此,所以東漢之初,全國各地都貼著征召賢良的公文。當時有很多隱士確實重新返回了崗位。但最有資格的嚴光卻拒絕了。他是皇帝的老同學,早年曾和劉秀一起在長安讀書。劉秀曾親自去請嚴光,但後者高臥不起,劉秀上前,撫嚴光腹部,說:“子陵!不肯出山相助,為何?”嚴光睡而不應,過了半天,慢慢睜開眼:“昔唐堯著德,巢父洗耳。士故有志,何至強迫!”劉秀說:“子陵!我竟不能請你出山麽?”於是嘆息而去。後來,劉秀仍不肯放棄,又請嚴光到皇宮,兩人同臥回憶往事時,嚴光將腳搭在劉秀的肚子上,皇帝也沒有脾氣。但即便如此,仍然無法說動嚴光出仕。

嚴光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最為純粹的隱士。他的隱逸與政治立場沒有關系,而是完全出自於個人的價值觀。最後,他離開洛陽,返回富春江,在那裏以垂釣度過余生。嚴光對後世士人影響極大,成為東漢以後隱士的標杆。北宋範仲淹在《嚴先生祠堂記》中寫道:“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但後世對嚴光於清明之世、遇英明之主仍拒而不出的做法持嚴厲批評態度。南宋楊萬裏《讀〈嚴子陵傳〉》:“客星何補漢中興?空有清風冷似冰。早遣阿瞞移漢鼎,人間何處有嚴陵!”朱元璋《嚴光論》說得更厲害:“漢之嚴光,當國家中興之初,民生凋敝,人才寡少,為君者慮,恐德薄才疏,致民生之受患,禮賢之心甚切,是致嚴光、周黨於朝。何期至而大禮茫然無所知,故縱之,飄然而往。卻仍淒巖濱水以為自樂……假使赤眉、王郎、劉盆子等輩混淆未定之時,則光釣於何處?當時挈家草莽,求食顧命之不暇,安得優遊樂釣歟……朕觀當時之罪人,罪人大者莫過嚴光、周黨之徒!”總結出來一句話:如果不是劉秀收拾亂世,哪有你在江邊安然垂釣的機會?明末王夫之亦說:“遁非其時,則巢、許之逃堯舜,嚴光、周黨之抗光武也,非其義,則君臣之道廢,而徒以全軀保妻子為本,孟子所謂小丈夫也。”話雖如此,但嚴光的個人選擇仍是值得肯定的,因為他的選擇是忠於自己內心的。東漢士人普遍的隱逸情結跟魏晉名士還不一樣,他們的隱逸更多是出於道德上的標準,也就是“守節”,認為隱是高於仕是因為“志意修則驕富貴,道義重則輕王公”,而不是像魏晉名士那樣來自於對個體生命意識的自覺。除嚴光外,東漢還有周黨、王霸等著名隱士。關於東漢隱士氣節之高,在周黨的答復中可以看出:“天子有所不臣,諸侯有所不友。”他們在權力面前保持著人格的高貴和獨立,堅守自己最初的志向而不移。這實際上是隱士文化中最光輝的部分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