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凡人奇遇:等待你的是好運還是厄運(第2/6頁)

  耳中遊

這是一篇挑戰幻想極限的故事。在這個故事中,唐朝宰相牛僧孺為我們設置了一個難以解決的空間上的悖論。按牛僧孺的記敘,唐德宗時,進士張左去長安附近的鄠縣、杜陵一帶旅行,於曠野中遇一老翁。老翁乘了一匹白蹄青驢,背著鹿皮囊,自小徑轉上大道,神態逍遙,不像凡人。張左好奇,趕上去問其由來。老翁笑而不答。張左再問,老翁怒道:“小子,安敢如此逼問!我難道是盜賊不成,為什麽一定要問我從哪兒來?”張左道歉,說:“我只是傾慕先生的超凡之趣,想追隨左右,您又何必如此責怪我?”老翁說:“我沒什麽法術,只是長壽而已,也教不了你。你不會是在嘲笑我年邁潦倒吧?”說完,催驢而去。張左還真執著,一路催馬跟隨。也許他斷定這老翁不是一般人了。他們來到一家客棧。老翁枕著鹿皮囊躺下,張左也睡在一邊。張左有些疲倦,夜裏想喝點酒,於是說:“我這有些酒,想與先生一起喝。”“酒?”老翁一下子從床上跳起來,“我喜歡啊,你真是太了解我了。”看來老翁是個酒鬼。喝完後,老翁對張左的態度稍稍有了轉變。後者謹慎地說:“小生沒什麽見識,願先生指教,以長見聞,不敢有其他什麽奢望。”老翁隨後開始了一段漫長的講述:“其實呢,我所見到的也不過是梁陳隋唐幾代的事,其中不少史書上已有記載,我就說一點書上沒有的吧。“南北朝時,我居岐州,原籍扶風,姓申名宗,後因仰慕北齊神武帝高歡,遂改名為申歡。十八歲那年,我隨燕國公於謹進攻梁朝,破梁元帝於江陵。後來,於將軍凱旋,我隨一部分軍隊留下駐守。一天晚上,我夢到有兩個丫鬟對我說:‘呂走天年,人向主壽。’醒後,我覺得奇怪,不知道這話是什麽意思,就找到城中一位占夢師。占夢師看到我後笑了,似乎以前就認識我。他告訴我說,‘呂走’即‘回’字,‘人向主’則是‘往’字,必須返回北方,才可長壽。我大驚,回去後跟留守城中的拓拔烈將軍說明情況,被特批返回北方。“走之前,我又去了一趟占夢師那裏,說返回北方的事解決了,問如何才能長壽。占蔔師詭異地一笑,告訴我說,我前生是蜀地梓潼縣人,叫薛君曹,好道教,喜歡吃丹藥木蕊散,又愛讀靈異之書,每天朗誦道家經典。後來遷居鶴鳴山,在那裏建造了三間草堂,於門外遍種花竹,有泉水縈繞,巖石為景,自詡勝地。“一年,八月十五日的晚上,薛君曹一個人坐在花樹下獨飲,酒醉酣暢,長嘯道:‘我清遠高逸如此,難道就沒異人降臨到我這裏嗎?’話剛說完,薛君曹感到耳朵裏傳來了車馬聲。很快有一駕小車從耳朵裏飄出。車上有二童子,高二三寸,說:‘我們來自兜玄國,剛才聽到你在月下長嘯,其聲清越,所以前來相會。’“薛君曹自是驚恐,問:‘你們剛才分明是從我的耳朵裏出來的,怎麽說從什麽兜玄國來的?’童子說:‘你搞錯了,兜玄國在我們的耳朵裏,怎麽會在你的耳朵裏?’薛君曹說:‘耳朵裏怎麽會有王國?假如有,難道國民像小蟲一樣微小嗎?’童子說:‘我國與你國沒什麽不同!不信的話,可跟隨我們去看看。如果能留下,你就可長生了。’“說著,一個童子伸過耳朵,叫薛君曹看。在那耳朵裏,真的看到一個別樣世界,裏面花木繁盛,飛樓相接,仿似異境。薛君曹禁不住誘惑,跳進了童子的耳朵。走了一會,便到一城,甚為瑰麗。薛君曹轉臉,發現兩童子站在身邊。童子說:‘此即兜玄國,大小與你的國家不相上下。既然到了,就去拜見一下蒙玄真伯吧。’薛君曹被帶到一座金碧輝煌的大殿。蒙玄真伯坐於翡翠簾後,身穿日月霞衣,戴通天冠,流蘇飄揚,身邊有四童子相侍。“之後,薛君曹被封為主錄大夫一職。薛君曹想辦公,但官署文書上的字,薛君曹一個也不認識,每天沒什麽事可做。不過奇怪的是,薛君曹腦子裏有什麽想法,手下很快都會知道。幾個月後,薛君曹有思鄉之感,登樓遠望,作詩一首:風軟景和麗,錄花馥林塘。登高一悵望,信美非吾鄉。薛君曹把詩歌展示給兩童子。童子大怒:‘本以為你骨質高秀,安於清寂,所以才帶你來這裏,沒想到你是個凡夫俗子!’隨後,他們將薛君曹驅除出境。“薛君曹感到從耳朵中出來,飄然墜地,站起身,已回到自己的寓所,再問鄰人,得知已過去七八年了。再後來,薛君曹死了,轉世生於申家,即是現在的我,申歡。“接著,占蔔師對我說:‘我前生是那童子,你前生是薛君曹。你因未脫俗念,所以未得長生,但仍能活上千歲。現在,送你一個符。”說完,他吐出紅絹一尺多長,叫我吞下。我擡頭再看占夢者,已消失不見。“從那以後,我就再沒得過病,周遊天下名山,現已二百多歲,所見異事甚多,都記下來,藏於鹿皮囊。”說著,申老翁打開皮囊,取出二軸書卷。上面的字,張左不認識。就這樣,二人談了將近一夜,黎明時,張左睡下,等再醒來,申歡已不知去向。前進士張左,嘗為叔父言:少年南次鄠杜,郊行,見有老父乘青驢,四足白,腰背鹿革囊,顏甚悅懌,旨趣非凡。叟自斜徑合路,左甚異之,試問所從來,叟但笑而不答。至於再三,叟忽怒叱曰:“年少子,乃敢相逼!吾豈盜賊椎埋者耶?何必問所從來。”左遜謝曰:“向慕先生高躅,願從事左右耳,何賜深責?”叟曰:“吾無術教子,但壽永者。子當嗤我潦倒,欲噱吾釋志耳。”遂鞭乘促走,左亦撲馬趨,俱至逆旅。叟枕鹿囊,寢未熟,左方疲倦,取酒將飲,就請曰:“簞醪期先生共之。”叟跳起曰:“此正吾所好,何子解吾意?”飲訖,左覘其色悅,徐請曰:“小生寡味,願先生賜言以廣聞見,然非所敢望。”叟曰:“吾所見梁陳隋唐耳,賢愚治亂,國史已具。然請以身所錄者語子。”吾宇文周時居岐,扶風人也,姓申名宗,慕齊神武,因改為歡。十八,從燕公於謹征梁元帝於荊州,陷大將軍。旋夢青衣二人謂余曰:“呂走天年,人向主壽。”既覺,吾乃詣占夢者於江陵市,占夢者謂余曰:“呂走,回字也。人向主,住字也。豈子住乃壽也。”時留兵於江陵,吾遂陳情於校尉托跋烈,許之。因卻詣占夢者曰:“住即合矣,壽有術乎?”占者曰:“汝生前梓潼薛君曹也,好服木蕊散,多尋異書,日誦黃老一百紙,徙居鶴鳴山下,草堂三間,戶外駢植花竹,泉石縈繞。”八月十五日,長嘯獨飲,因酒酣暢,大言曰:“薛君曹疏澹若此,何無異人降止?”忽覺兩耳中有車馬聲,因頹然思寢,才至席,遂有小車,朱輪青蓋,駕赤犢出耳中,各高二三寸,亦不知出耳之難。車有二童,綠幘青帔,亦長二三寸,憑軾呼禦者,踏輪扶下,而謂君曹曰:“吾自兜玄國來,向聞長嘯月下,韻甚清激,私心奉慕,願接清論?本出吾耳,何謂兜玄國來?”二童子曰:“兜玄國在吾耳中,君耳安能處我?”君曹曰:“君長二三寸,豈復耳有國土!倘若有之,國人當盡焦螟耳。”二童曰:“胡為其然!吾國與汝國無異,不信,盍從吾遊。或能使留,則君無生死苦矣。”一童因傾耳示君曹,君曹覘之,乃別有天地,花卉繁茂,甍棟連接,清泉翠竹,縈繞香甸。因捫耳投之,已至一都會,城池樓堞,窮極瑰麗。君曹仿徨,未知所之,顧見向之二童已在側,謂君曹曰:“此國大小與君國,既至此,盍從吾謁蒙玄真伯。”蒙玄真伯居大殿,墻垣階陛,盡飾以金碧,垂翡翠簾帷。中間獨坐真伯,身衣雲霞日月衣,冠通天冠,垂旒皆與身等。玉童四人,立侍左右,一執白拂,一執犀如意。二人既入,皆拱手拜伏,不敢仰視。有高冠長鬣絳紗衣人,宣青紙制曰:“肇分大素,國既百億,爾淪下土,賤卑萬品,聿臻於此,實由冥合,況爾清乃躬誠,葉於真宰,大官厚爵,俾宜享之。可為主錄大夫。”君曹拜舞出門,即有黃帔三四人,引至一曹署。其中文薄,多所不識,每月亦無請受,但意有所念,左右必先知,當便供給。因暇登樓遠望,忽有歸思,賦詩曰“風軟景和麗,錄花馥林塘。登高一悵望,信美非吾鄉”。因以詩示二童子,童子怒曰:“吾以君質性沖寂,引至吾國,鄙俗余態果乃未去,卿有何自憶耶!”遂疾逐君曹,如陷落地,仰視乃自童子耳中落,已在舊居處,隨視童子亦不見,因問諸鄰人,鄰人雲:“失君曹已七八年矣。”君曹在彼如數月。未幾而君曹卒,遂生於申家,即今身也。占者又雲:“吾前生乃出耳中童子。以汝前生好道,以得到兜玄國,然俗想未盡,不可長生。然汝由此壽千歲矣。吾授汝符,即歸。”“因吐朱絹尺余,令吞之。占者遂復童子形而滅。自是不復有疾,周行天下名山,迨茲向二百余歲。然吾所見異事甚多,並記鹿革中。”因啟囊,出二軸書甚大,字頗細。左不能讀,請叟自宣,略述十余事,其半昭然可紀。此卷八事,無非叟之所說。其夕將明,佐略寢,及覺已失叟。後數日,有人於炭谷湫見之,叟曰:“為我致意於張君。”左遽尋之,已復不見。時貞元中。(《玄怪錄》)《玄怪錄》中的這個故事大約是唐人志怪傳奇中想象力最為炫耀的一篇。其中最為玄妙的或許不在於詭秘的耳中仙境,而是在於它的不可復制性:一是敘事者的多重轉換,二是作者牛僧孺為我們設置的空間悖論。在故事中,主人公對那兩名童子說:“你是從我的耳朵裏出來的嗎?”如果兜玄國在老翁申歡的前生薛君曹的耳朵裏也就罷了。但兩名童子卻否定了這一說法,他們表示,是從自己的耳朵裏來的。在三維空間裏,一個人怎麽會從自己的耳朵裏跳出來?可見,這是一個悖論A來自B,但A中還有B。這無論如何是不可思議的。故而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有一段評價:“造傳奇之文,薈萃為一集者,在唐代多有,而煊赫莫如牛僧孺之《玄怪錄》。”